是日清晨,听闻刘表遣人来过,刘晋安早早便如一如往常麻衣布裙、十万浩浩青丝付之束带一系,便是去向刘备请安了。劝取荆州这出戏,须得她与孔明一同演,才显得情真意切,也才能让刘备相信,无论如何,刘晋安心下是向着他的。
到了刘备宅院却不曾想,诸葛亮昨日与其相谈甚欢不说,更是同食同寝,这不,正巧碰上了关、张二将面色好不难看在屋外等候。刘晋安见着那铁青面膛,怒火万丈,乖觉躬身一礼,“见过二位将军。”
两位将军却不似那日在南阳茅屋般即便心下不悦却也尽礼数,现下只是瞥了她一眼,甚至那张翼德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刘晋安不在意那许多,只是道:“荆州刘表,这怕是最后一次给主公送荆州来了......”
“送荆州?”张翼德正欲追问道,只见那头刘备扶着诸葛亮的胳膊从屋里出来,二人相谈甚欢、面露喜色,见这三人气氛尴尬,倒也不在意,刘备只是道:“某之过!光顾着与先生相谈了,忘记向夫人知会!罪过罪过!”说着便躬身一揖。
刘晋安倒是不拦,神色淡然:“主公言过,孔明怕是也未必想回来。罢了,主公可是要去赴那景升公之约?”
“正是。”刘备眼观鼻道。刘晋安觑了一眼孔明,只见他因着方才晋安的戏言此刻面色尴尬为难,又对上了眸子,脸色一白。刘晋安无奈道:“若是景升公再让荆州,主公可还要推辞?”
“夫人,某之心意,一早便告知夫人了。”
“主公,夏侯惇的人马,已然将近博望坡了。”孔明这才接话道。
“先生无需多言。”刘备抖一抖袖子,便去用早膳了。
刘晋安望着刘备的背影,呆滞道:“这般固执,说是狷狂又有何妨呐......”刘晋安当然知道,刘备此时的固执,究其根本来自于他拥卧龙之才、关张赵三将之猛,而这般姿态,又何尝不是对她二人的一种试探?
“夫人。”诸葛亮止住了刘晋安的话头,示意院子里还站着的二位将军。不多言便出去了。
“诸葛夫人,”张翼德道,“昨日俺巡城守卫,见着你与先生回来时还有一个少年仆从,怎得今日不见了?”
“将军说的可是林岚?”刘晋安纳罕道。
“俺不知他叫什么名儿,只是看着颇为眼熟,像是故人。”那金刚怒目一瞪,刘晋安觉出不妙,却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应对,只笑笑道他认错了,便要抽身离去,那张飞怎是她能说算便算了的人?正拦着她不肯走,赵子龙正巧此时来同刘备一同去州府,瞧着院子里的刘晋安,立时瞪圆了眼睛——这不正是那青州济南府的郡主!他正在惊骇中迟疑,刘晋安融融笑着欠身,“妾身见过子龙将军。”
这一语点醒了赵云,他只一拱手,却也不知如何称呼,关羽见状,漠然开口:“孔明先生的夫人。”
“夫人......安好。”赵云低头道。
刘晋安借着这个岔子,连忙从小院里抽身出去,这一早可真是忙忙乱乱,但那张飞那儿,一味地躲又怎么是长久之计......
这头天刚破晓,袁烈也起了个大早,林岫打了盆热水,袁烈用热毛巾敷着脸,闷声道:“门开着。”
这日清晨天气便有些阴沉,春日的清寒未曾散透,一并带着万物勃发破土的盎然生气扑面而来,浓重的土腥味浓郁得有些呛人,林岫在袁烈敷脸的热水里早早加了些陈皮薄荷,此刻倒能舒缓些。门一打开,浓郁的血腥气却又散了进来,“气味太不好闻。”
“都处理掉了,就剩那两个张先走狗,得听主人发落。”
“把那个功夫不错的留下,另一个嘛,”袁烈将毛巾丢进水盆里,“大卸八块,分八个盒子装好。咱们去会会这张大人。”那另一个正是这支十人小队的队长,其实在袁烈举着那枚令牌之时,已有人动摇,只是那队长一味地亮开杀招,咬死了张大人的命令——此人便是假托烈府主人的冒牌货,是曹操派来诛杀烈府家丁的。袁烈不断安慰自己——即便拿着那块令牌,然而十年间,烈府人马更新换血不止百十人,他们如何知道主人的令牌长什么模样?袁烈不怪他们,见着情势,只得摆开阵仗动一动十年间没打斗过的拳脚。玄青袍色一扭身,便好似玄云青风,笼罩在那几个杀手身周,辨不清形状!袁烈正与那三人纠缠之下,有人见着同袍兄弟落于败势,急于出手相助,其中一人却冷声呵斥住了,“不要命了吗?那什么功夫你看不出?那是袁门烈府的小主人!”正是了,那人使的拳脚功夫正是他们每一个烈府家丁都在入府之初学习过的烈府拳脚,只不过快如疾风,他们难以辨认罢了。也不过正这一眨眼的功夫,三人皆被扭断了脖子倒在袁烈脚下,个个死不瞑目。
“带出去弄,乔司好好的宅子,熏得恶臭冲天。”袁烈皱眉吩咐着,林岫便出去将院子里两个血肉模糊的肉团唤人拖了一个出去。袁烈站在门廊底下,手里端着一碗豆汁,看着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廖大。”那人虽是遍体伤痕,但也气息匀畅。
“你能看出某使的烈府拳脚,想来功夫不错。”
“属下九岁因为灾荒家破人亡,烈府给了二十五年的衣食,怎敢认不出烈府拳脚。”那人声音低哑。
“廖大,烈府中这些个剑客杀手、谋士勇夫,何止你、林岫这一个两个?还记着袁门烈府是某袁烈的,却是......”袁烈眼睛眯起来望着朝阳火红,“今日这一人十鞭,是家规。”
“属下晓得。”
“十人的小队,除了那队长,怎的多出来一人?”
“属下不是队伍中的。那厮是张大人心腹,属下本不当值,只是一日前刚从汝南回来,传达的正是主人归来的消息。”
袁烈咧着白森森的牙口笑道:“张先这厮,明知某乃如假包换的袁烈,看来,是想铁了心取某性命了……”
“行了,你带着余下的那些人先将养着罢,也不必回张先那里复命,在这里给某当两天护院。”袁烈喝干了那碗豆汁,吩咐道。
“是。”
城北的早市刚散,巷口剩着些污秽的烂菜汤汁,黑色斗篷下面的皂靴看也不看地踏了过去,却是如同房檐露水激起涟漪一般滴答一声,无甚大动静。这行不过七八人的队伍低头走得很快,巷弄之间甚是僻静,无人知晓他们的踪迹。袁烈冲着林岫和乔卻使了个眼色,林岫带着两人朝着巷子更深处走去,乔卻稳稳当当地从巷口走到主街上,一抖袍子,迈上了张府大门,“乔卻,拜访张先大人。”
“张大人说了,”门仆低头道,“乔官人直接入内便是。”
乔卻褐色的袍袖口上,金银线绣着些菊花纹样,在阳光下却是不甚夺目,暗暗地发着些隐晦的光,他用白净的手指摩挲着,含笑道:“张先好大的谱,他什么身份?告诉他,立马滚出来跪迎,他兴许死得痛快。”门仆见这人言语嚣张,正欲开口挤兑两句,却看见另外四个披着黑斗篷的从巷口脚步轻碎地走了出来,为首一个黑斗篷底下水蓝色的锦袍上玉兰白的丝线描着一头目眦欲裂的神兽麒麟,红瞳金目,杀气扑面而来!偏生那人笑意融融,肤白貌净,好一副贵胄家翩翩公子的模样。
袁烈怕惊得那张先落跑才先不露面,估摸着林岫到了那个隐秘的后门,自己才露面给这一分拳脚也不会的烈府乔司撑腰。“乔司,来拜访故人,也得送上两分薄礼才算得人情世故之礼不是?”说着,右边一从属递上锦盒,袁烈又笑道:“告诉张先,某给他的,可是最好的部分了,至于那些交好的大人们,可就不如他许多了。”
张先听着园中属下来报,乔卻一行八人而来,失笑道这厮做生意把脑子做坏了不成?仅这八人能奈他何?难道,他也动了反了去的私心?却又见门仆匆匆提着个盒子进来,心下又一震,面上仍是淡然道:“慌张什么!这是什么?”
“门外乔姓官人和位先生给大人的礼物。”
“先生?”张先一边纳罕一边打开锦盒,下一刻却惊坏了他,连忙跌坐在地。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和包着心脏缺了胳膊的一块躯干!堂中人都被骸得不轻,只是虽不忍直视,但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血腥烂肉上移开目光!满堂都是浓郁的血腥气,那些跟随张先多年的杀手不少见死人的,一时间虽有冲击,倒不似那些府吏连连作呕。张先知道这幅残骸是谁的,咬牙忍住心头的惊惧愤怒,恨声道:“他这是何意?”
门仆哆哆嗦嗦道:“他让大人滚……出去跪……迎。”
“某倒看看,青天白日的,他这铜臭商人,敢在大街上谋害朝廷命官不成?”那些烈府杀手大多都不晓得内情,只道是曹操又在清洗,不敢做声。但他们知道,甲队由张大人的堂弟昨日黄昏带出去,至今无一人归来。他们揣测着,谁也不敢道破,不是怕触怒大人,而是不愿用那血腥的真相扰乱自己的心智,今日怕是有场恶战!堂中谁都会想,对一个不过充当鹰犬的无名小卒,曹操如何会下这般大的力气?如此一来即便是旁人,这般狠辣的手段,又寻的是什么仇?
袁烈与乔卻站在那府门外面,听着里面乒哩乓啷,不禁抚额失笑:“襄阳距江东如此之近,但若是把这般草台班子跟守原的人马换一换,可否撑住一日!”他面色一变忽然厉声喝道,乔卻不敢多言,只是弓着身子低着头,额上豆大的汗珠往下落。“尔等真真是再得力不过了!烈府的人,光天化日提刀执枪便要取某性命,你再瞅瞅这里面的动静!哪里还有一点点我烈府的样子!”
偏不巧,张先这时双目猩红地来到府邸正门,却见着乔卻揣着手低眉顺目地站在那水蓝袍子的贵公子身后,他浑身一颤,这袁烈,当真逃出来了!
袁烈满腹闷气无处撒泄,见着这张熟悉不过的脸,眉眼一动,寒声道:“某思量两日这张先是何等高人,竟不曾想,是故人。”可不是故人么?十年前,这厮正在洛阳执掌烈府家兵,那时掩护煦妹的,也正是张先手下的小队。袁烈十指一攥,轻声笑道:“罢罢罢,已让你偷生十年,竟然不知你也是改头换面了的,此来便可知,曹操的手,可真是伸得长。”
“主人?”乔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
“某还痴痴以为天下十三州尽握手中,呵呵......现下看,这荆襄九郡,早就失了。”袁烈双眼一闭,顿顿,复又寒声道:“乔卻,吩咐下去,那八县头领,如是肯自觉老实招认自己是被曹操收降的,某留他妻儿老小的命,如是不肯,”眉眼一蹙,他盯着两股战战说不出话的张先,“皆如今日襄阳!”
“袁烈!你个阴沟里的臭虫如何斗得过曹丞相!”张先被袁烈身后的两人架住,不管不顾地大声道。府中的黑灰锦衣人都默默瞩目着,袁烈打眼一扫,有那么三两个要动手的,却也没有立时发作,只是含着笑回了张先的最后一句话:“曹操得不了天下。”
次日,襄阳府衙门前,整整齐齐的张先家中亲眷十一口的十一颗首级码放在台阶前——还有张先那具遭了鞭尸、露着森然白骨的尸身。
“烈府家规严,入府之初,某便告知过各位。袁烈没本事,被曹操洛阳一囚十载,今日再见着各位,也是命大了。”袁烈在乔卻置办的那处宅子里的堂屋中坐于主位,身上穿着一般烈府家兵的黑灰袍子,啜着一杯茶道,“往昔十年,某被曹操囚禁事小,竟不曾想,也被各位蒙蔽。”他将茶盏顿一顿,望着园子里终于晴朗了的天,“前几日某只觉园子里血腥味甚是刺鼻难闻,今日,却不这么觉得了。”林岫淡漠地看着跪整齐的一排人被齐齐枭首,面色冷漠。这些被处死的人,与那些在门外戍守的烈府家丁、与堂中坐着的这些烈府荆襄九郡的头目、与袁烈之间的区别,就是被扒下了那一身黑灰衣裳。林岫挥挥手,这十具尸身被抬了下去,又是捆缚好的十人跪好,有的还有着一两丝破衣布缕,有的赤身露着猩红的鞭刑疤痕,等那么些许光景,林岫再一挥手,又是十颗脑袋从肩上落下来,骨碌碌,满园都是无身的头颅。“从某开始跟小妹习武至今,二十六载。银粮司乔卻,是烈府的第一位幕僚,从他入府效命至今,二十三载。从煦妹拉扯着路秉生、赵鉴风那几个老家伙建起第一支小队至今,又是二十载。从那一年,我袁门烈府呼风唤雨过了十年,天下十三州,每县每城的夜里,都有烈府家兵收割那些该死之人的性命。却又十载,某竟成了这幅落拓样子......呵呵......而小妹,那个尔等视若鬼神幽冥的烈府杀小姐......”袁烈喝干了那杯茶,又放下杯子。“烈府自从立门自前日,某以主人令要各位取的性命,共是八百五十七条。其中三百八十人,是奉了种种皇命取的。然这八百五十七人当中,某未曾下令取过一条府中人的命。各位私下都传,吃人烈府不吃人。”袁烈脸上浮着嘲弄的笑意,又斟了一杯茶,“尔等怕是还未曾忘了赵鉴风罢?也是,烈府的人,都已有不认得主人令的,怕是各位,也有事情记不得了。初平元年,辽东、北平、渤海一带的大头领正是煦妹派去的赵鉴风,叔父袁绍在渤海起事联军讨伐董卓,为了拉拢烈府,他叫赵鉴风回长安寻我,却不想袁隗蠢钝,走漏了消息不说,为了所谓‘大局’,将赵鉴风枭首进献董卓。某之鉴风,一入长安便不明所以归了西......”今日立足荆襄前线战火之中,回首往事,袁烈竟发现自己不似往昔在洛阳被囚只是那般感怀,只是有些遗憾罢了,除却那些,尽是世事弹指过的时间沧桑。“某,命路秉生屠了袁隗满门,可曾犹疑一分?为此某背了多少背祖叛宗的骂名尔等岂能不知?”袁烈舒朗笑道,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痛痒的戏文,林岫依然在堂屋廊檐下挥手指使着刀斧手屠杀着一条一条的生命。“故而呐,万勿再说某无情,如若尔等真是袁门烈府的人,某拼尽性命,不会让尔等受一丝被人践踏的屈辱。如若不是,烈府大门敞开,要走要留但凭君断,否则,便要永远被我烈府人人践踏。”
堂下鸦雀无声,乔卻眯着眼笑,就好似此间只有他与袁季威这对少年旧友一般道:“季威可记得那时袁绍来信,让你看在叔侄情面上,宽容忍让,纵观大局?”
“如何能忘?想越过袁门烈府的高门坚坎谈情面,呵呵......哪怕较诸我烈府一杂扫,他的情面,值得几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