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晋安跳下那匹已是精疲力竭的骏马,马儿轰然一声颓然倒地。刘晋安在城外看着满城寂然、民不集市的景况,泪眼泫然。双膝一软,跪在黄土地上。
“姐姐!”林岚从城外的茶摊上一跃而起,迅速从官道上把刘晋安拉起来。“我与先生已经在这里等了姐姐四个时辰了。老师......”
“后事可已叫人料理?”刘晋安低头哽咽道。
“后山竹坞......我放了一把火。先生让叫把老师葬在东平陵百姓墓地了,下葬简陋,只是为保全老师尸身。”
“曹操之令已传达到各州县了?”
“是,青州县衙已收到丞相密令,如遇易襄公主车架,务必......”
“好个曹阿瞒。”刘晋安满面是泪,无力笑道。“先生呢?”
“三里外官道上。”
“他这是逼我离开啊。”
“姐姐,”林岚折身而跪,“青州无论如何是曹操的,从青州快马奔至兖州,过汝南,换马再到荆州刘表的地界,两日前我用了四天呐姐姐。快快与先生商量个万全之策才是啊!”
“林岚,我知晓你意,勿急勿躁。我不能为父亲守孝治丧,甚至不敢进城门......你至少,容我叩三个头才是啊。”刘晋安屈膝,背西望东,三叩其首,满面扬尘,泪痕阑干,哭得不能自已却始终不能发出声响,最终任由林岚搀扶起来,向西走出三里地。诸葛亮将三匹马留在树下啃食野草,自己长身而立于满天扬尘的黄土官道上,刘晋安与其四目相对,一言难发。
“你信我么?”孔明的脸上此刻见不到那种成竹在胸的融融笑意,郑重其事间眉眼的不安清晰可见。
“孔明呢,可信晋安?”刘晋安快马两日,此时大悲之下只觉天旋地转,满脸无所适从的笑意处处流露着疲惫。
“夫人啊!”孔明伸手握住刘晋安冰冷的手,其上被缰绳磨得血流不止,方才伏于黄土地上,此刻满手污秽。孔明一时不知何言,蹙眉良久道:“不急,夫人,你我且先共骑罢。”
“先生......”林岚欲分辩。
“林岚啊,先生可让你拿上那锦盒了?”刘晋安道。
“带着了。”
“那便是了。曹操授我的令牌可还在那里面呢,有了那个,出这青、兖二州,易如反掌。”晋安言罢,看着孔明横眉紧锁,知晓他心头忧虑,只得道:“我也不知郭奉孝在曹操临行前与他交代的究竟是取我性命还是放我生路,依着曹操的性情,即便郭嘉让他放我走,他又如何能呢?”
“坊间传言,郭嘉与曹孟德心意相投,主明臣贤颇为一时佳话......夫人的意思是,其间......”
“郭嘉多诈,曹操狡黠,我尚不能确信我所猜想的。只是当下,拿着曹操令牌的人我想是不多,福祸也是一念之间。曹操现在正全力攻打辽东,青州密令想来是发兵前就拟定的,如不趁他攻打下辽东之前至少到达汝南,怕是再有十块令牌,也不够啊。”
“夫人所言正是,只是咱们人困马乏,不知我日前让林岚去新野搬的救兵,可否凑效啊......”
“孔明算盘打得真是再精明没有了,”刘晋安在马上疲惫地把头稍稍靠进诸葛亮的怀里以作休息,笑道,“刘备......仁义,只要闻言,必会出手相援的。”
“只是林岚带回来的消息我不甚放心,荆州内乱怕是不远了,徐元直被曹操胁迫已离开新野。咱们如是不幸,正逢荆州战乱,怕是刘备也腾不出手来接应咱们了。”
“祸兮福兮。如不是荆州内乱一触即发,曹操如何能放心发兵辽东?刘备刘表如若团结一致,阿瞒怎能先去收拾早已构不成威胁的袁尚、袁熙?”
“但愿,咱们也能因祸得福吧。夫人且在我怀里歇息歇息吧。”诸葛亮一夹马腹,催马向前,林岚牵制二马,紧随其后。
第三日正午,过兖州不过百里,诸葛亮一行三人在官道上正逢上三百精骑相随、横刀立马的曹仁。曹仁拱手一礼,甚是恭谨,“末将拜见易襄公主。”
“曹将军不必多礼,不知日前丞相收复辽东之役进展如何?”
“多亏军师好计谋,大胜而归。”
“那便恭喜丞相了。”
“公主多礼。丞相仰慕公主才华,只是不知,相聚才短短数日,公主为何离去如此匆匆?”
“曹将军,我与奉孝引为知交,只可惜相逢恨晚。如今他命不长久,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气尽身亡?”
“公主心意末将知晓,只是不知公主快马加鞭这是要向哪里去?”曹仁瞟了一眼林岚与诸葛亮,“这二位,又不知是何方高人?”
刘晋安冷哼一声,笑道:“曹将军,我再不济也是陛下亲封的公主,何况手执丞相令牌,将军这般质问于我,是不是有些放肆了?”
曹仁眉毛一蹙,也觉得有些为难,要说惧她,一个丞相想留的小女子罢了,要说不忌惮,她的封号令牌却又是丞相亲自赏的,这一时半刻他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还请公主赎罪,末将是个粗人,言语恐多有得罪,实在是末将无心之失。”
“曹将军,你可回去转告丞相,奉孝待我不薄,我又受丞相知遇之恩,此去,是想为丞相得荆州探风。”
“不瞒公主,丞相有令,他与军师有约在先,必会放公主一条生路,任凭公主来去自由。只是……随行如有诸葛亮,杀无赦。”曹仁提起长枪。
“曹将军,诛杀孔明,可也是奉孝之意?”
“这……丞相未曾言明。”
刘晋安凝眸一笑,道:“曹将军,是杀是剐,我等在汝南等丞相命令。只是劳烦将军,将今日我所说的转告丞相,另外,还请带一句话给他。”
“公主请讲。”
“郭嘉不死,卧龙不出。”曹仁闻言大惊失色,冷汗直下之时命二百骑随诸葛亮、刘晋安三人先去汝南,自己快马回许昌复命。
是夜,三人由军士引入汝南馆驿,既知隔墙有耳,也不便多言什么,刘晋安的手腕心思诸葛亮都猜得出十之八九,只是对于郭嘉在曹操面前究竟为他们作了多大保不甚有信心。晚饭时分,诸葛亮坐于席上,道:“看晋安与奉孝推心置腹、相见恨晚的模样,倒是亮有些多余了。”
“孔明先生此话何意?若论知己交友,晋安不曾厚此薄彼,对二位先生都是一般的开诚布公。”
“好一个一般的开诚布公!如若不是郭嘉命数已定,此刻怕也没有我诸葛亮的事了吧?”孔明察觉出刘晋安上午与曹仁的一番对话是为了试探曹仁,对于这般兵行险招有些不安。
“晋安不愿为了这等小事伤了与先生的情谊,只是此次你受义父之托前来,我自不胜感激,荆州之事还望先生能施以援手,他日丞相收复荆州,必对先生感激不尽!”
“晋安待我薄情寡义,待那郭奉孝倒是情深意重,怎的他郭嘉死前没再出一策给你收复荆州使?”
“我与先生已有婚约,先生怎的这般诋毁我、不信任我?”
“你还记得与我已有婚约?此去半月,与那许多男人厮混于军营,还需我诋毁?”
“照先生此言,我便是无法证明清白了。”
“怎的?想一走了之?还是想借丞相之手除了我?”
“你!”
诸葛亮与刘晋安二人在房里将这出夫妻俩拈酸吃醋的戏码演的好不尽兴,门外细作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快马呈报了许昌。曹操看着奏报,听着曹仁叙述官道上刘晋安的那番唇枪舌剑,半眯着眼,似笑非笑,许久不说话。最后道:“文若怎么看?”
荀彧浅笑道:“丞相对此事,相信几分?”
“五分。”曹操道。“奉孝曾言,孔明尚不足虑,但刘晋安之才不下于他。只是区区一女子,听她今日这般轻狂言论,以及他夫妻二人真也好假也罢的一番争论,就算不是不睦,想来也是稍有龃龉,某总觉得……女娃娃,不是甚威胁。”荀彧只笑不响。曹操再道:“某取荆州乃是早晚之事,刘表孱弱,刘备无甚势力,我数十万大军,就算她刘晋安与诸葛亮神通广大,总不能撒豆成兵罢?有甚怕的!郭嘉神机妙算,他既不让我杀她,今日她又说能助我取荆州,试试何妨?”
荀彧拱手一揖,笑道:“丞相妙算。”心里却犯了嘀咕,奉孝啊奉孝,你可是保了个怎样的人物。只是看着丞相对郭嘉的深信不疑心里却忽的升起凉意,刘晋安是个善于诡谋之人,那诸葛亮又眼光极高,城府极深,纵横只在方寸之间,郭奉孝经天纬地早知二人绝非善类……既知郭嘉所站层次之高,荀彧却愈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看着丞相,此时此刻,曹操刚刚扶奉孝之灵班师许昌,许攸那厮突然出现在了荀彧的脑海里!荀彧打了一个寒战,曹操抬眼望着他,他强装着镇定自若,终于明白奉孝早已深谙曹操为人,那么如此一来……
“文若这是怎么了?”曹操打量道。
“丞相,臣连日车马,痛失奉孝这般挚友,一时内外俱损,有些……不支……”
“快快快,叫人亲自送你回府好生将养,我已痛失一臂,你可万不能再有闪失!”
荀彧恭恭敬敬躬身谢恩,这才告退出去。
回府马车上,荀彧久久思索着郭嘉初次听闻刘晋安之时,那时正是徐庶刚刚来归,手下兵士听闻刘备与那两兄弟星夜赶往青州……“你,是相信刘玄德的识人之术?”对于郭嘉对刘晋安寄予的厚望不只是刘晋安自己与荀彧想不明白,曹操也想不明白,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相信郭嘉如此反常必有他自己的理由,也是唯一一次过分相信郭嘉不会对自己起异心。荀彧终于开始思索,自己执着于那个女子的惊世才华究竟对她而言,是福是祸?郭嘉被曹操如此……信赖,对郭奉孝,究竟是福是祸?此时的荀彧,尚未曾想到过自己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