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静淮从深梦中醒来。
外面传来熹微的晨光,明明黯淡,却又好像亮的炫目。
……又是,一天了啊……
一天天过去,又一天天来临……
轻叹着,他握住身下的被子,手里是踏实而柔软的温暖——他,竟然还活着。
而他们,竟然还允许他活着。
皇朝一百三十一年冬,一声啼哭刺破了帝京之内深宫之中的宁静。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妃生的是个小世子呢!母子俱安。”接生的婆子喜滋滋地到了当朝摄政王叶肃晟书房中,恭恭敬敬地将这个天大的喜讯禀告给端坐在书桌之后、面上沉静如水没有丝毫表情的王爷。
“唔。”叶肃晟脸上丝毫没有喜色,只轻轻应了一声,便挥了挥手,自让下人去拿了谢仪交给接生婆,一路送了出去。
——竟然是一个儿子。
天知道他多不希望这个嫡长子出生?!
一想到今日上朝之时,翠玉水晶珠帘之后穿着黑底金凤宫装的太后娘娘眼中那阴沉狠戾的眼神,叶肃晟只觉得心中一寒,纵使爱妻生子有再大的欢喜,也顷刻间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深吸了一口气,叶肃晟尽量平复了情绪,传来自己亲手训练出的暗卫:
“王妃醒了么?”
“禀王爷,尚未。”
“……那么,你把小世子抱过来吧——不要惊动了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向在朝堂之上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摄政王,脸上忽然有了些微的、别人不易看出的动容。
“是。”暗卫躬身退下。叶肃晟长叹一声,眼神凝在远处,眼中似有泪光——儿呀,你不要怪为父……为父只盼望你平安长大,哪怕,平凡一生。
次日罢朝之后,深居**的太后娘娘得到线报,说是摄政王新得了小世子,只是孩子体弱,生下不到半个时辰便夭折了,刚刚生下孩子、身子还不太好的王妃伤心至极,便是王爷也在书房内默默坐了大半个晚上,到了凌晨才出了房门,自去王妃房中安慰爱妻了。
太后娘娘听闻,靠在椅子上微阖双目,沉默了半晌,直到手中杯子里的茶都已经凉了,才轻轻叹了一句:“……也难为他了。”除此之外,也不再多言,只吩咐下去,要人去拣了些金银珠翠并头钗绢花、绫罗绸缎等物,交给了身边的高公公。又自去皇帝处求了圣旨,一并给了高公公,只让叶肃晟在家安慰王妃,好好休息数日,这几日先不上朝,更不用费心处理政务。
待到一切都安排好了,太后娘娘才让宫人替自己换下了宫装,换了常服,自去料理**中诸事不提。
只是谁都不知道,那个夜晚,摄政王手下少了一个平日最得力的暗卫,而京郊的一个小村子里,多了一个带着一个婴儿的寡妇。
——十二年后。京郊,徐家村。
天色已暗,村中炊烟袅袅,风中传来阵阵饭香,显然是已入暮时。
“娘!娘!”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一路奔跑着,奔向村中一间稍显简陋的砖瓦房。
那少年长得唇红齿白,眉目俊朗,纵使年少,白净的小脸上沾上了些许的灰尘与泥土,却也已经隐隐有了清俊非凡的模样,身形亦是比同龄的孩子来得高大修长许多。一身浅褐的粗布短打,却也掩饰不了他身上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隐隐的清贵之气。只是现下他脸上的欢笑一如寻常孩童,只是奔跑起来动作比其他孩童要轻灵许多。
少年就这么叫着一路冲进了砖瓦房里,只见正厅正中正坐着一个清瘦的妇人。那妇人看上去三十上下,瓷白皮肤,身子纤长,一张素净的瓜子脸上,五官并不出众,只有那一双凤眼之中,水光潋滟,细细看去,分外动人。
妇人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才绣了一半绣品,伸手扶住向自己扑过来的少年,从袖中抽出一条素白的帕子,轻轻柔柔地替他拭去了脸上的灰尘,方才牵着少年的手走到一边坐下:“我的小少爷啊,说吧,又遇上了什么事了?”
少年摸了摸脑袋,咧嘴笑道:“娘,我听村长说,肃亲王这几日要到京郊巡察呢!娘,你说,我们能不能见到他啊?”少年声音清脆,说到激动处,从位子上跳下来,握着妇人的裙摆,满脸欢喜之色。
肃亲王要来京郊巡察?妇人心中一惊,但多年的训练一惊让她能够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妇人脸上神情不变,嘴角仍含着柔柔的笑意,只伸手抚了抚少年的发顶,笑道:“现在已经不早了,我的小少爷,今儿中午你可没有吃多少呢,下午又不知道跑了多远,难道你现下就不饿?王爷会不会到这儿来,岂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能够知道的!”说着,就直接动手,将那少年推了出去,自己则自往一边的厨房去了。
只是在少年的身影远离了自己的视线之后,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蹙起了眉头——王爷要到京郊巡察?这样的话,为何上次与自己传讯时未曾提起?就算是突然决定的,这几天也该要告知自己了罢?眼见着小世子越长越大,也与王爷越长越像了,若是让人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心中堆了无数的疑问,那妇人侧头看了看少年的方向,估摸着他一时半会不会来寻自己,心念一动,脚下便是又转了一个弯,自往后面的柴房去了。
——不错,这妇人便是当年摄政王府失踪的暗卫,现化名姚云娘,编了个夫家早逝、娘家也没了人,而自己不得容于婆家,只得带了小儿子四处流浪的故事,在徐家村住了下来。表面上看似是以卖些零碎绣活为生,实则却是暗中得了当年的摄政王、如今的肃亲王府的照应。
而那少年,更不必说,自然就是当年“夭折”了的小世子——却是肃亲王亲笔赐名,唤作“叶静淮”——只是为了隐瞒身份,是以对外都只称作“阿淮”。
村人倒也热心,对这对“孤儿寡母”极其照顾,有些好的,也都尽着这对母子先用。等到当年的婴孩逐渐长大,显示出了不同于寻常人家的俊朗及贵气,原本还对那“婆家”不要这个儿子而暗暗心奇的村人,也渐渐都有些明白了——这只怕就是那富贵人家的小妾与庶子罢?暗叹了一回,再看姚云娘素日里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没有传出些风言风语,心猜只怕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平白被耽误了。是以心中也就没有怀着什么芥蒂,倒是对这对母子,愈发好了起来。
然而,姚云娘也隐隐有了预感,这样清净平和的日子,迟早会有个尽头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尽头,竟然来得这般快。
正如同叶静淮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是那个自己非常崇拜的肃亲王的亲生儿子——但是,于他来说,他宁可永远仰视着、羡慕着那高居上位之人,宁可舍弃一身富贵,只为了,能够留住现下的平凡时光。
但,彼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清风月下,恍然间距离那时已经过去多年。
眼前是镀金的酒杯,上面镶嵌的红色宝石殷红如血,然而,其中的酒液,却是浑浊的黑色——
叶静淮看着对面的人。
曾经无比熟悉、无比亲近的容颜在现在看来,却好像是一种疏远的讽刺。
请君更进一杯酒。
只此一回,世上再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