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计三班的毕业晚会上，214宿舍的人，都吸取了经验教训，把老姚拉到自己这一桌，不让他喝多了闹酒，直到看到姚光辉喝到红头涨脸，说起北京老字号的拿手菜，老康和林克，才敢去放心地喝醉，陈默因为和女生拼酒，结果提早离开了战场，他斜斜地趴在桌子一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姚光辉搭着话，喝到快结束，陈默的酒也醒的差不多了，他突然冲老姚来了一句：“老姚，大学这四年都快结束了，你说句实话，你到底，交没交过女朋友啊，就那个四川姑娘，你说的，有没有影啊？”
姚光辉晃着他那张红红的大圆脸，好像饭桌上升起的大太阳，他笑着道：“你们甭瞎说啦，根本就没那么回事。”
陈默慢慢坐起来，说道：“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什么这就是你的老婆啦，说得跟真事似的。”
姚光辉笑得前仰后合，让人看得生怕他笑得背过气去，他从桌上摸索着找到一根烟，颤抖着手点着了，然后突然很一本正经地看着陈默说道：“你还记得，咱们小学时学过的，一个寓言故事？也不是什么寓言了，一个成语故事。”
“什么啊你说的这是，哪跟哪儿啊？”陈默一脸懵懂地说道。
“就是那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啊，我过去一直理解错了，我一直以为要做到相濡以沫，才是真正的对一个人好，但是，那说的是患难，患难的时候相濡以沫，可我忘了后面那一句，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句话说的是鱼啊，也说的是人，如果她可以有自己的江湖，她可以，自由自在的想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她根本就不需要你，让她好好地游，才是这句话最根本的意思，你明白吗？”
“你明白不了，只有你真正地爱上一个人，你才可能真正地理解这句话，让她有自己的江湖，相忘于江湖，对于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陈默听得云里雾里，摇着在酒精作用下，已经有些麻木的脑袋，似乎好好想了想，然后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不懂，实在听不懂，你把我都说糊涂了，我这有点晕。”
姚光辉还想说话，被一帮人冲过来，拉着他去别的桌聊天了，只剩下陈默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地瘫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地念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说得，说得真他妈的好。”
从那天起，姚光辉，说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姚光辉，再也没有提起过阿娟这个名字。
陈默再一次听到别人说起阿娟这个名字，已经是二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陈默是因为会计系二十年聚会的事去找Lily的，想让她通知一下还能联系到的女生。现在的Lily，已经是一家即将上市公司的财务经理了，Lily在大四的时候，和张然分了手，具体原因，张然也没有细说，就说了句感情不和，分了拉倒，就拉着大伙儿去喝酒，说是庆祝一下，毕业后过了几年，张然有了新女友，然后两人就结婚去了加拿大，据说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方圆二十里都没有人烟，守着山，看着湖，过着修身养性的日子。而Lily，毕业后就一直单身，她说，她养了一只狗，感觉比身边有个男人好，这话让陈默听着真是啼笑皆非。不过，陈默觉得这十年间，Lily已经变化很大了，即便是在和陈默吃饭交谈的时候，她的举手投足，言语之间，也会不时流露出她的精明过人，干练有度。十年的历练，早已把那个一心追随三毛，浪迹天涯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职场达人，好像只有在调侃陈默的时候，才能从她开心的表情中，依稀看到过去大学时期的影子。
是Lily先问到陈默，是不是认识会计一班，有一个叫阿娟的女孩。
陈默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他有些奇怪地反问Lily：“会计一班的都是天天泡图书馆的啊，我肯定不认识啊。这你可是问错人了。”
Lily摇摇头，很肯定地说道：“她知道咱们班，尤其是还知道你们宿舍好几个人的外号，我觉得，应该和你们挺熟才对啊。”
陈默断然否认道：“这不可能。这是我们宿舍的核心机密，只有到你这一层的关系才可能知道。”
Lily撇了撇嘴，说道：“我才不稀罕你们这什么破机密呢，这个叫阿娟的，是我们公司的主要战略投资人，水晶投资有限公司的副总裁，原先听说在花旗银行也是做投行的，你没什么印象？”
陈默还是在摇头，说道：“副总裁啊，这样的我可不认识。”突然，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他心里一动，不由脱口而出道：“不会吧，这是老姚想过的那个四川姑娘？”
Lily也着实吃了一惊，问道：“姚光辉？！他和那个女的好过？没听说光辉大学交过朋友啊？”
陈默赶紧问道：“这个阿娟是不是四川人？”
Lily想了想，说道：“听口音，没听出是四川人啊，都说的是挺标准的普通话。”
陈默点着头，笃定地说道：“要真是知道我们宿舍的事，会计一班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人了，你可不知道，”陈默笑着对Lily说：“当初老姚都走火入魔了，说什么这就是他老婆了，还把我一首诗给抢走了，说这诗是写她的，我不能留。我记得还有人帮老姚打听这姑娘来着，要不，我怎么知道她是四川的呢。”
“不会吧，”Lily笑着道：“你说的这可真不像老姚了，不过这姑娘真够厉害的，还没到二十年，就已经是风投的高管了，”她话音一转，忽然说道：“对了，姚光辉，该不会，心里，现在还惦记着人家呢吧？”
陈默苦笑着道：“惦记？他女儿都这么大了，老姚现在琢磨的就是他们家的二胎了，要是个男孩，他们老姚家就后继有人了，他还惦记什么啊。“
“那，他要是没惦记也好。”Lily说的好像欲言又止。
“怎么着，要是他惦记着，你还能帮他搭条线是吗？”陈默调侃道。
“不是，”Lily停住话头，想了一下，说道：“我们公司不是准备上市吗？她那公司是我现在最重要的客户。我呢，也想多了解一下她，以后工作不是更方便一点吗？所以我前两天联系了一个会计一班的女生，说起了她，那女生跟我说，这个叫阿娟的姑娘不简单。”
“怎么不简单？”陈默问道。
“据说，这个阿娟一毕业就去的花旗，好像，在那里和他们投资部的一个高管好上了，好了三、四年，后来呢，好像是这个高管要结婚，想和她分手，她就把这个高管当时在花旗，做的什么事留了备份，然后直接摊牌，结果是那个高管给了她一套房子，好像还给了几十万吧，不过，她花旗是做不下去了，后来据说是出国留学了，毕业后在美国，好像一直在做金融和投资方面的业务，前两年才回的国，就跳槽到了这个水晶风投。”
陈默睁大了眼睛看着Lily，半晌才说道：“这也太厉害了，还备份啊！这要是放我们宿舍，我看谁都镇不住这姑娘，更别提老姚了，老姚那脑子，只有水晶肘子他能备份。”
听了陈默这话，Lily笑得是乐不可支，最后笑完了，还横了陈默一眼，笑骂道：“你们这帮男生，就是一群吃货，一点正经没有。”
陈默也笑着，他想起了老姚，想起了老姚说的那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在印度尼西亚的宝格丽度假村，阿娟戴着墨镜，懒懒地躺在白色沙滩的躺椅上。任凭带着咸味的海风，凌乱着她的头发，她在等待着，南纬八度的日出。
海边很安静，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海浪声，阿娟看着海平面上渐渐泛起的鱼肚白，看着太阳，从一点点的柔软鲜红，慢慢到一轮圆圆的明亮金黄，阿娟觉得，看着这短短几分钟的日出，就像看着自己，经历过的人生。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通了电话，一个伶俐得体的声音，从遥远的电话那头，传了过来：“娟总，我是Linda，蓝湾保险的投资方案，董事局已经通过了，并任命您全权负责，具体实施的草案，我已经发到您的邮箱。您和外管局谭处长的见面，已经约好，在下周三晚上，地点在香港马会俱乐部。最后，有一个您的私人信件，”Linda的声音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您Z大二十年同学聚会的请柬。”
“好的，我知道了。”阿娟看着海平面上，已经开始温热的太阳，轻轻地说道。
命运用二十年，把阿娟，变成了一个有着坚硬盔甲的女人。别人无法靠近，而她自己，也无法挣脱。再没有人知道，当初那个来自彩盐村的四川姑娘了，甚至连阿娟自己，都已经忘记了那个女孩的模样。
如果，如果阿爸阿妈还在，也许，他们还会记得。阿娟默默地想。
也许，也许还有一个人，会记得。
会计系的二十年聚会，举办得十分隆重，这是会计系，人聚得最齐的一次。
会计三班的人自成一桌，214宿舍的人，看着彼此不再年轻的脸，却依旧开着年轻时的玩笑，喝着，如同年轻时的酒。
阿娟，坐在会计一班的桌上，和大家谈笑着，互相快乐地敬着酒，在盛满如同红宝石般颜色的葡萄酒的酒杯后面，是一张成熟女人，笑靥如花的脸。她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只想找一个人，喝一杯属于自己过去的酒。
这时阿娟一转头，看到了远处的姚光辉。
姚光辉，还是阿娟眼中原先的样子，憨憨胖胖的他，圆脸上挂着一副黑框眼镜，不过已经开始明显稀疏的头发，已经由原来的中分，变成了短短的寸头，他还是显得那么不修边幅，还是，那么踏实温暖。
姚光辉这时抬起头，也正好碰到阿娟的视线，他停了一下，然后对阿娟笑了一下。
阿娟想了一下，然后拿着酒杯，慢慢走过去，姚光辉看见她走过来，就站了起来，又对她笑了笑。阿娟走到他面前，端着一杯红葡萄酒，姚光辉手里拿的，是一大杯啤酒。
阿娟微笑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中的啤酒，突然用家乡话说道：“做啥子呦，我拿个红的，你给我弄个啤酒啷个意思？”
姚光辉一笑，说道：“好多年不见，你的四川话说的越来越好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姚光辉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老姚老姚，女儿有些闹，想回家了。”阿娟侧目一看，一个文静的女人从姚光辉旁边的座位站起来，还牵着一个，好奇地看着姚光辉和阿娟的小女孩的手。她先是对阿娟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对老姚说：“她昨天就没好好睡，折腾半天了。”
“好，现在就带女儿回家。”姚光辉满脸疼惜地抚着女孩的头，说道。
“这是我爱人和我女儿，这是我大学同学，阿娟。”老姚为两人做着介绍。
“你好。”那个文静的女人微笑着对阿娟说道。
“你好。”阿娟听到自己的声音，微笑着回应道。
阿娟站在校门口，看着老姚一家慢慢地走远，姚光辉拉着女儿的小手，不时弯下腰和她说着什么，老姚的妻子，也在一旁笑着，这时小女儿突然爆发出一阵银铃般“咯咯”的笑声，逗得老姚一把把女儿抱起，用他粗粗的臂膀带着她转起了圈，老姚的妻子连连笑着拍着他厚实的后背，好像是在说着看着点看着点别摔了。
阿娟看着他们来到一辆银色的“现代”旁边，老姚细心地打开车门，让孩子坐到后座，再等老婆坐进车里，他才坐进去，等着老婆发动汽车。
阿娟看着老姚的车，慢慢开上了主路，一下就消失在滚滚的车流里。她才慢慢地走到刚才老姚车位旁，坐进自己的限量版银色陆虎，她没有启动汽车，只是坐在方向盘后面，看着车窗外的黑暗，和在黑暗中渐渐亮起的灯火。
阿娟看着面前川流不息的车流，看着红色黄色橙色，不停变幻的车灯，看着夜幕下一片的灯火辉煌，有那么一秒钟，仅仅是一秒钟，她知道，只要那时她跟随自己的心，再坚持一下，就一下，那辆普普通通的“现代”车里，驾驶座上的位子，可以是自己的，那个可爱的女孩，可以是自己的，那个依然踏实温暖的男人，可以是自己的，那种普普通通却是她可能再也找不到的幸福，可以，是自己的。
如果，如果老天让我再选一次，我会选什么？阿娟独自坐在黑暗的车里，问着自己。她知道自己没有答案，她抬起头，发动了汽车，然后朝着一个和姚光辉截然相反的方向，独自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