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趁着外头天气晴朗就让秋心和娴福晋赐的丫头紫竹扶她出来走走。
沿着六棱石小径,一路出了枕霞阁,冬日阳光晴好,从天空中大片大片倾落,令迎面吹来的风带了几分暖意,舒适而惬意。
好快,一转眼已是十二月二十二了,再有十日不到就该过年了,以往都是与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过年,今年却要在这四阿哥府里独过了,也不知胤祯他们怎么样了,是否已经处理好事务……
神思恍惚间,锦玉不曾注意到面前多了两个容色妍丽的女子,直至紫竹暗中扯了她衣袖一把方才回过神来,只听对面那个身着粉色衣衫的女子扶着鬓边松垮的珠花刻薄地道:“听说府里来了个格格,还是官宦千金,本想着会是个知书达理的,现在才知道竟是个连最基本礼仪都不懂的野丫头,见了福晋也不行礼,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知她阿玛是怎么教出来的。”
旁边那女子披了件绯红缎锦绣海棠纹披风,里头是一身织锦团花的旗装,甚是富丽,发间簪了一对红宝石镶就的玫瑰长簪,垂下长长的珠络于颊边,衬得她本就艳丽的容颜愈发出色,眸光微动,落于锦玉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锦玉起先还不以为意,然听得她话语中辱及阿玛,神色立时冷了几分,侧头问道:“昨日我见过福晋,不是她啊。”
紫竹扑哧一笑低声道:“玉格格她不是福晋,她倒是眼巴巴盼着当福晋,但哪有那么容易啊,不过是个妻妾格格罢了,姓宋,就住在枕霞阁最东头那处,算是众位妻妾里较受宠的一位。”说到这里她指指旁边的女子道:“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侧福晋。”
府里统共两位侧福晋,一位姓年一位姓李,锦玉已经见过年氏,年纪与自己相仿,容色却是艳丽绝伦,有沉鱼落雁之貌。眼前这位略有不及,且年纪瞧着已有二十上下,应是另一位侧福晋。
“你就是锦玉格格?”李氏绛唇轻启,露出莹白如玉的贝齿。
“是。”既已知道了对方的身份,锦玉自不会再这般大刺刺站在那里,一甩绣有牡丹花式的帕子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锦玉见过李福晋,福晋吉祥。”又看了看宋氏一眼,可宋氏冷哼一声也不行礼。
按着规矩,只有嫡福晋才可被称一声福晋,其余侧福晋、庶福晋等,皆要在福晋前冠以姓或名,以示嫡庶有别,且她自己是正儿八经的格格,按理她也不必向李氏行礼,只是顾着她是侧福晋,虽是个妾,可到底也是堂堂四皇子的妾,便略略行了礼,可那个宋氏不过是个庶妾,却如此不懂规矩。
李氏眸光一转,从护手中伸出一只洁白莹润的手,小指上的金镶翠护甲在阳光下异常耀眼,她抚了抚鬓角边的发髻,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淡淡道:“玉格格不必行礼,按理我倒得向你行礼呢,长得倒是挺标致,听说你前些日子在九阿哥府中时病了,眼下看来却是好了吗?”
洁白的指尖传来荼蘼花的幽香,锦玉垂视道:“有劳李福晋挂心,现在已好了。”
“如此甚好。”李氏漫然点头,手重新笼回护手中,似笑非笑地道:“听闻你阿玛是武职都统,又是从一品,身份贵重,何以来咱们府里了呢?这样实在太委屈你了。”
看似温和的话,却像一条毒蛇一样狠狠咬住锦玉的痛处,令她脸色为之一变,几息之间就恢复了镇定,凝声道:“回福晋的话,能有幸得皇上亲自下旨教弘晖世子,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锦玉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觉得委屈呢。”
“玉格格不止人长得美,连口齿都很挺伶俐的,这番话说的可真动听。”李氏掩唇轻笑,眸底有不易察觉的厉色一闪而过。
宋氏在一旁插嘴道:“那也得心口如一才好,就怕有些人口是心非,福晋您可千万别被些许花言巧语给蒙骗了。”
锦玉笑笑未语,倒是秋心心中不忿辩解道:“咱们格格才不是这种人,宋格格您莫要随便冤枉好人。”
听得秋心居然敢顶嘴,宋氏登时拉长了脸,寒声道:“哪里来的贱婢!什么时候下人变得这般没规没矩?我跟福晋在说话也敢插嘴,如此下去假以时日还不得骑到咱们头上来?”说到这里睨了锦玉一眼皱眉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一个个都不知尊卑。”
听她辱及格格,秋心气愤地道:“奴婢没有忘记尊卑,只是照理直说罢了。”
“还敢顶嘴!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一再被顶撞,宋氏哪咽得下这口气,不顾李氏在场,扬手就欲掴。
锦玉一把将秋心拉到身后,迎上去道:“秋心是我的奴才,她若有不小心冲撞你的地方,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待回去后严加管教。”
“严加管教?”叶氏一把推开她尖声道:“今日我就替你好生管教一下这个无礼犯上的奴才,让开!”
“大胆!你这样说可是不把我阿玛放在眼里!”闻言一七八岁的男孩迎上她再一次扬起的手掌,“你敢!”
入府以来,她倒还未曾见过弘晖世子,现下听得他如此状态大约就是弘晖世子无疑。
宋氏虽怒,这掌到底不敢真掴下去,她虽嚣张但还不至于没了头脑,弘晖是嫡福晋的孩子,万一她借此为由告到嫡福晋甚至是贝勒爷那里去,自己可就麻烦了。
“好了,都少说一句。”闻得李氏开口,宋氏不敢再纠缠,恨恨一跺脚站回到李氏身后。
李氏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宋氏稍安勿燥,随即移步来到弘晖面前道:“世子,方才宋格格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又抬头淡淡一笑道:“想不到玉格格还是个心善之人,对下人这般爱护。”
锦玉不知她这么问的用意何在,正斟酌着该怎么回答,听得她又道,“善待他人固然是好,但万事都要有个度,若因此而过于放纵,那便是坏了贝勒府的规矩,这于你于她都不是什么好事。”
锦玉并不说话,秋心亦跪地认错。
李氏又道:“既已知错,你也不是咱们府里的丫头,就罚你小跪一个时辰吧,若再犯绝不轻饶。”
“是,奴婢领罚。”秋心朴实却不笨,心知这样的惩戒已是格格极力维护的结果了,再多言只会为格格带来更多的麻烦,原先若不是宋氏言语中辱及格格,她也不会不顾身份出言顶撞。
“那就劳玉格格在这里督视了。”李氏点一点头对宋氏道:“咱们走吧。”
“是。”宋氏恭顺地答应一声,扶了李氏离去,在经过锦玉身边时,狠狠瞪了她一眼,锦玉明白,此事并没有了结,相反,恰恰是开始。
她并不知道,自昨日进府除了嫡福晋,其他人为何都如此对待她,好似自己与她们有多大的苦海深仇。
“你就是皇爷爷派来教我书画的锦玉吗?”弘晖抬着头问。
锦玉此刻才想起世子,便坐在长廊的凳子上回道:“是啊,你可是小世子?”
弘晖站在锦玉面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没错。”
起先这孩子还有些陌生,对锦玉不太熟络,聊了会弘晖便喊着锦玉教他画画,锦玉被缠的实在没办法,便只好应承了,左右还是要教的。
锦玉方直起身,一抬眼看到笔直跪在那里的秋心轻叹一声又心疼又生气地道:“她要说就由得她去说,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平白让自己受这一番苦。看你以后还敢鲁莽。”
秋心赶紧摇头,嗫嗫道:“奴婢再也不敢给格格惹麻烦了。”
瞧她那一脸委屈又不敢说的样子,锦玉心头一软,蹲下来抚着她长长的发辫道:“我不是怕麻烦,也不是不知道你是替我出头,但逞口一时口之利对事情本身并无帮助,反易被人抓住话柄,惹来灾祸。这是四贝勒府中不比外面,做任何事都要瞻前顾后,万不可贪一时痛快。眼下我在贝勒府也只是来教世子的,虽是这样,可我也并不知道那些人为何这般待我,现下唯一能够信任依靠的就只有你了,若你有事,我又该如何?”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听秋心大为感动,知道格格是真拿她当自己人才会说出这一番话,当下郑重道:“奴婢记下了,奴婢发誓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
“那就好。”锦玉这才放下心来,顿一顿又颇为担心地道:“跪的疼吗?”这条小径是用六棱石子铺成,最是防滑不过,但人若跪在上面,石子的菱角就会刺进肉里,有尖锐些的甚至能扎破衣裤弄出血来。幸而此刻是冬季,穿了棉衣棉裤,不像单薄衣衫时硌得那么疼,但痛楚是难免的。
秋心摇头道:“不疼,奴婢又不是第一次跪,倒是格格您身子本就不好,万不可再累着,赶紧去亭子中坐着,奴婢保证一定会好好跪着,绝不动一下更不会站起来。”唯恐锦玉不信,她又举起手发誓。
见她受着罚还一心以惦记自己身体,瞧着那张一本正经的脸,锦玉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水光,模糊了双眼,无法看清眼前的事物,但她的心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明与坚定过。
“格格好端端地你怎么哭了?”秋心不解地问,在锦玉小巧如荷瓣的脸颊上,有透明的液体滑落。尽管格格哭起来也很美,但她还是喜欢格格开开心心的样子,那样最好看。
“我没哭,只是不小心被风迷了眼,没事的。”锦玉笑一笑拭去眼角的泪水,怜惜地抚秋心圆圆的脸蛋道:“忍一忍,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她不敢让秋心起来,万一被人瞧见了传到李福晋耳里,只会让她觉得秋心不服管教,毕竟她不想多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