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在院子里空守了几个时辰，到了酉时天色渐暗，江蓠有些百无聊赖的想将园子里悬挂着的灯盏都点个通明，还在梯子上就听见外界传来的人声。
然而她等来的却不是清玦上神，而是一位故人。
来人并没有贸然闯进上神暂住的长安乡，而是等在了门外，由一个声音有些糯软的小童朗声通告道：“南柯水境叙兰天女特奉天帝之命前来求见清玦上神。”
叙兰天女？江蓠手捧火种正要燃起一枚灯蕊，听见这话却愣了好一会。手中的火种渐渐焦躁，焰色也变得不稳起来。火焰突的往上一窜，舔到了江蓠的手。她手上吃痛，猛吸了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来。
外面的人等待了许久也没有回音，又宣明了一遍。江蓠悠悠的爬下梯子，好一会儿才答：“清玦上神未到此处，只有小童一人在此收拾打理而已。”
“哦？”出声的终于不是那个声音糯糯软软的小童，换上了正主。
这声音江蓠也是熟悉的很，只是语调却是全然的陌生。两千多年江蓠已经听惯了那人太过拘谨小心的女声，如今这般轻慢佻薄，让她颇为诧异了一番。
江蓠望向长安乡的敞开的大门，便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踏云而来。来人的额上画着一朵三瓣的水蓝色莲花，梳得妥帖的飞仙髻上簪了一对鸾鸟翩舞的金钗。冰蓝的宽袍上印了细细密密的莹白色流云纹，飘渺之态尽显。衣袍虽宽大交领处却收拾得分外平整，一条纯白色的宽带束在腰上，显出姣好的腰身。袖间更是搭上了一条云絮织成的羽织，彰显着她为天宫仙娥的身份。
再正经不过的天女打扮，每一件着装都遵循着礼制毫不越矩，却又是她身为天女最隆重的妆容。
只是这个样子，多半有些夸张了。天界仙子的装扮多半随意的很，这样正式的扮相往往也就封仙的时候穿穿，平常即使是大型宴会也是很少有人这么穿戴的。
江蓠看着来人那看似娴静温婉的面容中那点若隐若现的轻蔑，有些无奈的朝着这位还是低位的仙子微含身子以示行礼。面对着规矩森严的昼宫她颇为无奈，见到比自己位份高的人就得行礼，她作为一个小童，只要是见到有仙籍在身的人一礼总是免不了的。哪像在天河的时候，对瑶光帝姬她都是没有行过礼的。
虽然心里明白如镜，可是她还是厌烦得很。尤其她这次来昼宫，行了第一个礼居然是给叙兰的。
叙兰天女也就睨了她一眼，便似不屑似的将目光微微转向了庭院中的风景。天色越发沉黯，刚刚点起的灯火映着脚底浮动的云气，给这夜景罩上了一丝诡秘。
江蓠垂着头，眼底神色复杂。
“清渊殿既是在天河一带……”叙兰天女晾了她许久，这才悠闲的开口，“你应当听说过长生殿吧。”
“回天女的话，那儿正是小妖和同伴玩耍之处。”江蓠暗地里瘪瘪嘴，有些憋屈的乖巧应答。
“那你可知道，等本天女升上了元君，长生殿便可化为本天女的府邸了？”叙兰语声带笑，极为轻柔婉转的说道。
元君？江蓠几不可见的皱皱眉，仙界的阶位并不是那么好晋升的，即使是承蒙天帝恩赐，也得自己的修为跟的上来才行。天女这种下等阶位还要好说一些，有个几百年的修为也就能当得起了，能熬到天庭开恩的小童就没有因为修为问题而不能担当的。但是从天女到元君，却并不是一件可以仅凭运道就能短时间内达成的，熬上万把年就能晋升的已然是幸运的了。而叙兰，她晋升到元君那得多长时间啊。
江蓠并没有疑惑很久，叙兰天女就已经语带清傲的自己说了：“还有三百年，我就该接手长生殿了。你可得给你的伙伴们说清了，做好心理准备才是。”
三百年。江蓠眯了眯眼。
“好了，既然清玦上神不在，那么叙兰只有改日再来拜访了。”说着叙兰就瞥了还在门口探出头张望着的小童一眼。那声音糯软、化形并不完全的小童长着一双不同颜色的兽瞳，一只碧蓝、一只淡黄，见了叙兰有些飘忽的视线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兽瞳中一线黑色紧缩，连忙缩回了脑袋，提着灯笼小心翼翼走出来为叙兰天女引路。
等到叙兰天女已经没了踪影，江蓠还是沿着她离去的路径，一直眺望着掩埋在黑暗中的前方。
不过是千年没有相见，没想到叙兰竟然会有这样的境遇。
叙兰初到长生殿的时候不过是刚刚化形的小妖，长风见她怯弱乖巧，考虑了许久才将她带回了长生殿，以便在他无暇的时候照顾他的两个宝贝徒弟。即使在等级并不森严的天河一带，即使同为小童，彼此之间还是有尊卑的差别。这样的差别，无非是出于殿主人的偏心罢了。
叙兰虽然没经历多少事，但是这点倒是看得分明。在长生殿的时候一直谨言慎行，简直比威严的昼宫里的那些小童都还要规矩得多。江蓠和慕语对于这样的性子有些耐受不能，也是想要改变的，只是无论怎么待这姑娘好，她也还是一直惶惶恐恐不肯逾矩半点。她明白等级差别，却将之看得太重了。两千多年的时光，也都一直改不掉她的自卑恐慌。
没想到长生殿覆灭之后，她倒是混到了天女，原先卑微懦弱的性子也是荡然无存，甚至身上还带了有些过分的自持清高。而对于小童这样的存在，江蓠隐约的觉得她有一种深深的厌弃。
江蓠心里有些苦涩。原来那个胆小怯弱的小姑娘，是那样在意着自己的身份。无论江蓠和慕语待她如何好，她自己却也还是计较的。甚至即便她已经是天女，却也还不能够填满她内心的空缺，甚至她对于长生殿那样执着，执着到一定要成为长生殿的主人才肯罢休。
这踩在云端上飘忽不定的生活，这身披羽织华浮华喧嚣的生活，才是她要的吗？
叙兰从化形到如今，不过才三千多年的时光。才三千年，就赐了仙籍，有了仙骨，这在其他小妖看来已然是一个奇迹了。可是她现在居然说，她三百年以后就会是元君……
元君对修为的要求要苛刻的多，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到要求，即使日日灌着仙果灵药，也是太多勉强了。而更激进的方法，却不啻于饮鸩止渴，只怕强行达到了要求，修为也是不稳的，这样的不稳定轻则损了根基重则灵力崩溃。
这虚浮的昼宫，这空洞的阶位，已经用一层华美的外衣将那个怯弱自卑的叙兰严严实实的裹起。只是，不知道这紧密的封存，什么时候会让她窒息而死。
江蓠闭上眼，满园灯火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