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艺心里恨极,但眼下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和鲁玉凤二人,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布料来,心里只能祈祷着,希望这个有着古怪印花的绸子,芸娘手边也能有现货。
可他也知道,鲁玉凤一定是得知消息,有意找来极为罕见,甚至是黄州本地根本不会出现的印花样子过来故意挑事的,芸娘手边的料子还不就是赵记现有的,又怎能指望到呢?
萧艺把布料捧在手里,故作慎重地端详了一番。
鲁玉凤似乎成竹在胸,对他的故意拖延也不点破,只是用幸灾乐祸地冷笑来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想法。
芸娘从里间走了出来,接走了料子,没什么额外的表示,转身又回去了。
萧艺多么希望小姑娘刚才能给自己一个坚定,或者欣喜的眼神,可是他也知道,那只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他暗暗发誓:“鲁玉凤!等有机会的时候,我不整死你,我就不姓萧!”
一边在心里咒骂着鲁肥婆,一边盘算着一会该怎么收场,萧艺觉得,这段时间的等待,实在是种让人极不舒适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忽然想起那一声清脆如风铃响动的“仙长赐衣,务请收好”。萧艺心头狂跳:怎么,难道芸娘手里真有料子?
鲁玉凤和她的爪牙们虽然也略略吃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们料定,对方不过是在想法子搪塞敷衍罢了。于是,鲁玉凤抢在萧艺前边冲到芸娘面前,一把扯过了她手中捧着的衣物,猛地一抖开。
全场一片静默。萧艺和鲁玉凤也各愣在当场。
倒是人群中忽然有个文士打扮的女子当先拍起手来:“妙啊,妙啊!这套上襦下裳,用的一套布料,虽是上下裁之,却浑然一体,虽然襦、裙用料一致,却又巧妙地利用了这古怪的印花,将布料以不同的角度裁剪缝合,在花色上又是如此泾渭分明。神仙之术,当真玄妙莫测!”
此时,一旁的另一女文士便摇扇道:“蓝姐对这套襦裳这般赞美,何不即兴赋诗一首?”
那蓝姓的女子闭目沉吟片刻,张口便来:
-
数尺红绸一体裁,疑为秋菊窃时开。
袖为花柄裙如瓣,此物原应天上来。
-
诗句吟诵完,不光是蓝姓女子的同伴,周围但凡有稍懂得诗文的都忍不住赞叹起来。
人群中一位长者点头评价道:“此诗即兴而发,虽未借故用典,但平仄韵律工整,尽述眼前所见,比兴之法也有精妙处,二句‘窃时开’之语更是神来之笔,此诗,颇为不俗啊!”
趁着人群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诗句上,大讨没趣的鲁玉凤恶狠狠地瞪了萧艺一眼,便带着爪牙们迅速遁走,无颜再多停留。她可是很怕万一闹将起来,自己头上用小半个园子的女学徒和奴婢们一人一束头发编织成的假发被人拽脱,如今萧艺得势,她便也不敢再留下来多生枝节。
读书时自诩校园“情圣+诗圣”的萧艺跟着人群去附庸风雅了一番,一回头,娘的,鲁玉凤居然跑了,连裁衣的钱都没给!
这婆娘,当真是不要脸之极!
不过,经鲁玉凤这一闹,赵记铺子门前便更加热闹,有了这些文人们的捧场,“点布成衣”的“仙法”自然身价看涨。
萧艺以大仙施法过度,损耗颇大为由,单方面提出制衣之资提高五成,原以为会因此吓跑一批人,谁料,门外依旧是人头攒动,过了百多年太平日子的大周子民们,丝毫没把额外增加的这五成制衣费用放在眼里!
于是轮到萧艺后悔了:亏了!早知道,应该翻倍的!
这个下午,赵记那个小伙计累得跟狗一样,但却始终傻乎乎咧着嘴笑——数钱嘛,谁不喜欢?至于芸娘,则是早已手脚酸麻,但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
“原来我已经可以出师了!”小女孩心里第一次转起这样的心思。
当萧艺最终宣布“大仙”元神劳顿,需要回山修养,又再三安慰没能亲自体验到“点布成衣”仙法的热情民众,劝散了人群之后,小伙计自作了一回主张,赵记今日提前打烊——不打烊也不行了,库房里的布料都快用光了。
三人关起门来计算今日所得,除开按市面售价计算的布料成本,以及裁剪中的相关损耗成本,去掉零头,竟然盈余达二十四贯之多。
盈余丰厚,一来是今天卖出去的衣物量够多,二来则是后来多加了五成的制衣费用,三来则是萧艺定下的那个不论高矮胖瘦一律十尺布的规矩,因为绝大部分人根本用不满十尺布,而零碎的布料又可以留在后边搭配其他人的衣料来使用,所以实际上这个“十尺”的水分相当足。假如是平常扯布裁衣,这十尺布对一般人而言,绝对够做一套衣裳再添几件亵衣亵裤的,好点的料子还能多做条巾帕什么的。
小伙计这下是彻底服了萧艺了,芸娘年纪小,不懂那么些经商的事情,但也觉得这个萧家哥哥是有大本事的,于是,如何分配这二十四贯的盈余,二人都同意让萧艺来作分配。
萧艺想也没想,直接将代表着二十四贯钱的二十四枚缝衣针分作三股,其中十四枚放到了芸娘面前,剩下十枚则平分两半,分别放到了自己和小伙计面前。
芸娘便把十枚针又推给了萧艺并说:“奴奴还是学徒,不拿工钱的,有师傅和铺子里管吃喝穿戴呢。”
萧艺刚想和她说一番劳动就要有收获、多劳多得的道理,却听一旁的小伙计低声说道:“萧大郎你有所不知,芸娘是写了身契,卖给她师傅的,这十贯钱你给了她,最后便宜的也是她师傅!”
萧艺这才凛然,想到芸娘和自己相近的处境,不禁对这个小妹妹越生出了更多的同情。
想了想,萧艺便将代表四贯钱的四枚针又放到了芸娘面前:“那就给你四贯,你拿去孝敬你师傅,希望她这些日子能对你好一点。”剩下的二十贯,他也就不再客气,与小伙计平分了。毕竟小伙计今天也颇为辛苦,而且若是没有赵记铺子,他萧艺又上哪弄这二十贯去?再说了,小伙计分了钱,只怕有相当部分要孝敬给掌柜的,这样论起来倒也算分配得合理。
芸娘手里捧着那四根缝衣针,一堆乌溜溜的眼睛眨啊眨,忽然就落下两道小溪也似的泪水来,止也止不住。
萧艺和小伙计好一通劝,才算是勉强给劝住了,问她为什么哭,她却说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么多钱,而且明明知道钱会被师傅拿走,会白白浪费大家的心血,可萧家哥哥为了她日子好过,还是愿意给她,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萧艺。
这时候小伙计眼珠儿骨碌一转,便带着坏笑说道:“芸娘,这个不难办呀,等你将来长大了,就嫁给萧大郎!”
萧艺就想去掐伙计的脖子,谁知芸娘立刻便不抹眼泪了,还点着头,斩钉截铁地说:“芸娘晓得了!”
她连“奴奴”的自称都不用了,说的是“芸娘”,这就是说,她是很郑重地看待这个承诺的。
虽然萧艺自己是个经常耍滑头,发牙疼咒的人,可承诺二字的重量他何尝不知?尤其是这些淳朴善良的周朝人,除了鲁玉凤那种败类,谁不是把承诺看得比生命还珍重?
萧艺只能心中苦叹:“难道又是一笔情债么……”
安抚好了小芸娘,吩咐小伙计照顾好小丫头,送她回家后,萧艺这才离开了赵记。
一出门,萧艺却傻眼了。
日头眼看就要落下去了——黄昏已至!
“完了……”
萧艺望着天空的流彩霞光,忽然生出几许悲凉来。他想到了芸娘,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他们身上背负的同一个包袱——身契。身契一日还在,他们就不得安宁。
“鲁玉凤,老子很快就会来找你了!”
发狠归发狠,眼下该怎么办?从这里走回林府,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几乎没可能在天黑前赶到的,更何况还得找到林星儿,把约定好的一贯钱交给她。
萧艺立刻想到了雇车。
刚刚起了这个念头,便听得马蹄得得,车轮辚辚,一辆乌马拉套,红漆车身的精致马车从街角转了出来,正朝这边驰来。
萧艺正准备扬手,心想不管是什么车,大不了老子掏一贯钱求搭车总可以吧?结果那辆车上的车夫竟然主动高喊:“萧大郎!”
“啊?”萧艺一愣,揉了揉一个下午被无数个人头和无数匹颜色花色各异的布给晃晕了的眼睛,这才发现,是长顺!
“很意外么?”叶长顺勒马停车,笑咪咪地看着他,“闲的话路上说,快上车吧!”
萧艺高兴地大笑了两声,这才钻进了车里。
催起马来,长顺这才对萧艺说起他为何会驾车出现在此。
原来,下午见萧艺这边生意火爆,长顺就断定他一定会挣够一贯钱,但估摸着他到时会很疲惫,于是便跑回了林府,找到林星儿,向她说明这里的情形,并且问她能不能驾车出来接萧艺回去。结果,林星儿一口子便答应了下来。
萧艺刚想发表点什么感想,说点“还算少小姐有点同情心”之类的酸话,却听长顺又说道:
“我回去见少小姐的时候,日头还早,少小姐就和我多说了些话,她还告诉我说,其实她本来做好了你完成不了一贯钱目标的打算,但即便你到时候没赚够一贯钱,她说,你求她的事,她已经应下了。”
这下子,萧艺那些酸不溜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不知怎的,胸中便有些暖暖的味道。
这个林星儿,还真叫人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