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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雷峰怪迹

尝思圣人之不语怪,以怪之行事近乎妄诞,而不足为训,故置之勿论。然而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荒唐者固不足道,若事有可稽,迹不能泯,而彰彰于西湖之上,如雷峰一塔,考其始,实为慎怪而设。流传至今,雷峰夕照,已为西湖十景之一,则又怪而常矣。湖上之忠坟、仙岭,既皆细述其事,以为千古之快瞻,而怪怪常常,又乌可隐讳而不倾一时之欣听哉?

你道这雷峰塔是谁所造?原来宋高宗南渡时,杭州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人叫做许宣,排称小乙。自幼儿父母双亡,依傍着姐夫李仁,现做南廊阁子库幕事官的家里住,日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中做主管。此时年才二十二岁,人物也还算得齐整的。是年,恰值清明,要往保叔塔寺里荐祖宗,烧餐子。当晚先与姐姐说了,次日早起,买些纸马、香烛、经幡、钱垛等物,吃了饭,换了新衣服,好鞋袜,把劄子钱马,使条袱子包好,径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道:“小侄要往保叔塔追荐祖宗,乞叔叔容假一日。”李将仕道:“这也是你孝心,只要去去便回。”

许宣离了铺中,出钱塘门,过石函桥,径上保叔塔。进寺,却撞着送馒头的和尚;忏悔过疏头,烧了劄子,到大殿上随喜,到客堂里吃罢斋,别了和尚,还想偷闲,各处去走走。刚走到四圣观,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早落下微微的细雨来了。初还指望他就住,不意一阵一阵,只管绵绵不绝。许宣见地下湿了,难于久待,只得脱了新鞋新袜,卷做一卷,缚在腰间,赤着脚,走出四圣堂来寻船。正东张西望,恐怕没有,忽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正打面前过,连忙一看,早认得是熟识张阿公,不胜欢喜,忙叫道:“张阿公,带我到涌金门去。”那老儿摇近岸来,见是许宣,便道:“小乙官,着雨了,快些上船来。”

许宣下得船,张老儿摇不得十余丈水面,只听得岸上有人叫道:“搭了我们去。”许宣看时,却是一个戴孝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伴,手中捧着一个包儿,要搭船。张老儿看见,忙把船摇拢道:“想也是上坟遇雨的了,快上船来。”那妇人同女伴上得船,便先向许宣深深道了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随掇身半边道:“请娘子舱中坐。”那妇人进舱坐定,便频把秋波偷瞧许宣。许宣虽说为人老实,然见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又带着个俊俏的丫鬟,未免也要动情。正不好开口,不期那妇人转先道:“请问官人高姓大名?”许宣见问,忙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小乙。”妇人又问道:“宅上何处?”许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巷,舍亲生药铺内,做些买卖。”说完就乘机问道:“娘子高姓?潭府那里?亦求见示。”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犹幸遇搭得官人之船,不至狼狈。”彼此说些闲说,不觉船已到了涌金门。将要上岸,那妇人故作忸怩之状,叫侍儿笑对许宣说道:“清早出门得急了,忘记带得零钱在身边。欲求官人借应了船钱,到家即奉还,决不有负。”许宣道:“二位请便,这小事不打紧。”因腰间取出,付了船家,各自上岸。岸虽上了,雨却不住。恐天晚了,只得要各自走路。那妇人因对许宣说道:“奴家在荐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可到寒舍奉茶,并纳还船钱。”许宣道:“天色已晚,不能久停,改日再来奉拜罢。”说过,那妇人与待儿便冒雨去了。

许宣忙进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捱到三桥子亲眷家,借了一把伞,正撑着走出洋坝头,忽听得有人叫道:“许官人慢走。”忙回头看时,却原是搭船的白娘子,独自一人,立在一个茶坊屋檐下。许宣忙惊问道:“娘子如何还在此?”白娘子道:“只因雨不住,鞋儿都踏湿了,因叫青儿回家去取伞和脚下,又不见来。望官人伞下略搭几步儿。”许宣道:“我到家甚近,不若娘子把伞戴去,明日我自来取罢。”白娘子道:“可知好哩,只是不当。”许直递过伞来与妇人自去,方沿人家门檐下,冒雨而回。到家吃了夜饭,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想那妇人甚是有情,忽然梦去,恰与日间相见的一般。正在情浓,不觉金鸡三唱,却是南柯一梦。正是: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许宣天明起来,走到铺中,虽说做生意,却像失魂一般,东不是,西不是。捱到吃过饭,便推说有事,便走了出来,遂一径往荐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问了半晌,并没一人认得。正东西踌厨,忽见丫鬟青儿从东边走来,许宣见了,忙问道:“姐姐!你家住在那里?我来取伞。”青儿道:“官人随我来。”遂引了许宣,走不多路道:“这里便是。”许宣看时,却是一所大楼房,对门就是秀王的府墙。青儿进门便道:“官人请里面去坐。”许宣遂随到中堂,青儿向内低声叫道:“娘子,许官人在此。”白娘子里面应道:“请许官人进来奉茶罢。”许宣尚迟疑不敢入去,青儿连催道:“人去何妨。”

许宣方走到里面。只见两边是四扇暗格子窗,中间挂着一幅青布帘。揭开帘儿入去,却是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菖蒲,两旁挂四幅名画,正中间挂一幅神像。香几上摆着古铜香炉花瓶。白娘子迎出来,深深万福道:“夜来遇雨,多蒙许官人应付周全,感谢不尽。”许宣道:“些微何足挂齿。”一面献茶。茶罢,许宣便要起身,只见青儿早捧出菜蔬果品来留饮。许宣忙辞道:“多谢娘子厚情,却不当取扰。”略饮了数杯,就起身道:“天色将晚,要告辞了。”白娘子道:“薄酌不敢苦留官人。但尊伞昨夜舍亲又转借去了,求再饮几杯,即着人取来。”许宣道:“天晚等不得了。”白娘子道:“既是官人等不得,这伞只得要求官人明日再来取了。”许宣道:“使得,使得。”遂谢了出来。

到了次日,在店中略做做生意,便心痒难熬,只托故有事,却悄地又走到白娘子家来付伞。白娘子见他来早,又备酒留饮。许宣道:“为一把破伞,怎敢屡扰。”白娘子道:“饮酒饮情,原不为伞。不妨饮一杯,还有话说。”许宣吃了数杯,因问道:“不知娘子有何话说?”白娘子见问,又斟了一杯酒,亲自送到许宣面前,笑嘻嘻说道:“官人在上,真人面前不敢说假话。奴家自亡过了丈夫,一身无主,想必与官人有宿缘。前日舟中一见,彼此便觉多情。官人若果错爱,何不寻个良媒,说成了百年姻眷。”许宣听了,满心欢喜。却想起在李将仕家做生意,居停不稳便,怎生娶亲?因此沉吟未答。白娘子见不回言,因又说道:“官人有话,不妨直说。何故不回言语?”许宣方说道:“蒙娘子高情,感激不尽。只恨此身,为人营运,自惭窘迫。仔细寻思,实难从命。”白娘子道:“官人若心不愿为婚,便难勉强;若为这些,我囊中自有余财,不消虑得。”便叫青儿:“你去取些银子来。”青儿忙走到后房中去,取出一个封儿,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了,复递与许宣道:“这一封你且权拿去用。若要时,不妨再来取。”许宣双手接了,打开一看,却是五十两一个元宝,满面欢喜,便落在袖中,对白娘子说道,“打点停当,再来奉复。”遂起身作别。青儿又取出伞来,还了许宣。

许宣一径到家,先将银子放好,又将伞还了人,方才睡了。次日早起,自取了些碎银子,买了些鸡鹅鱼肉之类,并果品回来,又买了一尊好酒,请姐夫与姐姐同吃。李幕事听见舅子买酒请他,到吃了一惊,因问道:“今日为何要你坏钞?”许宣道:“有事要求姐夫姐姐作主。”李幕事道:“既有事,何不说明?”许宣道:“且吃了三杯着。”大家依序坐定,吃了数杯,李幕事再三又问,许宣方说道:“愚舅蒙姐夫姐姐照管成人,感谢不尽,但今有一头亲事与愚舅甚是相宜。己有口风,不消十分费力。但我上无父母,要求姐夫姐姐与我玉成其事。”李幕事夫妻听了,只道要他出财礼,便淡淡的答道:“婚姻,大事也,须慢慢商量。今日且吃酒。”吃完酒,各自散去,竟不回话。

过了三两日,许宣等不得,因催姐姐道:“前日说的话,姐姐曾与姐未商量么?”姐姐道:“不曾。”许宣道:“为何不商量?”姐姐道:“连日姐夫有事心焦,我不好问他。”许宣道:“我晓得姐姐不上紧的意思了,想是你怕我累姐夫出钱了。”因在袖中取出那锭大银子来,递与姐姐道:“我自有财礼,只要姐夫做个主儿。”姐姐看见银子,笑说道:“原来你在叔叔铺里做生意,也趱得这些私房,可知要娶老婆哩。我且收在此,待你姐夫回时,我替你说就是了。”过一会,李幕事回家,妻子即将许宣的银子递与丈夫看道:“我兄弟要娶亲,原来银子自有,只要你我做个主儿。须替他速速行之。”李幕事接了银子,在手中翻来覆去,细看那上面凿的字号,忽大叫道:“不好了,我全家的性命都要被这锭银子害了。”妻子道:“活见鬼!不过一锭银子,有甚利害?”李幕事道:“你那里知道,现今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都不动,竟不见了五十锭大银,正着落临安府捉贼,十分紧急。临安府正没寻头路,出榜缉捕,写着字号锭数,捉获者赏银五十两,知情不首,及窝藏正贼者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子与榜上字号相同,若隐匿不报,日后被人首出,坐罪不小。”妻子听了,只吓得咯抖抖的发战,道:“不知他还是惜的,还是偷的。却怎生区处?”李幕事道:“我那管他是借的,是偷的,他自作自受,不要害我一家。”因拿了这锭银子,竟到临安府出首。

临安府韩大尹见银子是真,忙差缉捕捉拿正贼许宣。不多时,拿到许宣当堂。鞍大尹喝问道:“邵太尉库中不动封锁,不见了大银五十锭,现有李幕事出首一锭在此,称是你的。你既有此一锭,那四十九锭却在何处?你不动封锁,能偷库银,定是妖人了。可快快招来。”因一面分付皂快备猪狗血重刑伺候。许宣见为银子起,忙辩道:“小的不是妖人,待小的直说。”便将舟中遇着白娘子,并借伞、讨伞以及留酒、讲亲、借银子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韩大尹道:“这白娘子是个甚么样人?现住何处?”许宣道:“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子,现住在荐桥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门,黑楼子高坡儿内。”

韩大尹即差捕人何立押着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犯妇白氏来听审。何立押着许宣,又带了一干做工的,径到黑楼子前,一看时,却是久无人住的一间冷屋。随拘地方并左右邻来问,俱回称道:“此系毛巡检家的旧屋。五六年前,一家都瘟疫死尽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谁敢还在里头住?且这地方并无姓白的娘子。”何立因问许宣道:“你莫要认错了,不是这里。”许宣此时看这个光景,也惊得呆了,道:“分明是这里,才隔得三五日,怎便如此荒凉?”何立道:“既是这里,只得打开门进去。”因叫地方动手,将门打开,一齐拥了入去。

只见内中冷阴阴,寒森森,并元一个人影。大家一层一层直开了人去,并无一痕踪迹。直开到最后一层,大楼上,方远远望见一个如花似玉穿白的妇人。坐在一张床上。众人看见,不知是人是鬼,便都立住脚。独何立是公差,只得高声叫道:“娘子想是白氏了。府中韩大爷有牌票在此,要请你去与许宜对甚么银子的公事哩。”那妇人动也不动,声也不做。何立没奈何,只得大着胆子,拥众上前。将走到面前,只听得一声响亮,就似青天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响定再近床边一看,只见明晃晃一堆大银子,却不见了妇人。及点点银数,恰正是四十九锭。何立遂叫众人将银子扛到临安府堂上,一一交明,又将所见之事,细细禀上。韩大尹听了道:“这看起来,自是妖人作祟,与众人无干。地方邻里,尽无罪宁家。许宣不合私相授受,发配牢城营。”银子如数交还邵太尉,请邵太尉赏给五十两与李幕事。一件方才完了。

惟李幕事因出首许宣,得了赏银子五十两,又见许宣因我出首,发配牢城,心下甚是不安,即将给赏银子尽付许宣作盘费。又叫李将仕与了他两封书: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许宣痛哭了一场,辞别姐夫姐姐,便同解人搭船,到苏州牢城营来。一到了就将二书投见范院长并王主人。亏二人出力,与他上下使了钱,付了回文与解人而去。许宣毫不吃苦,就在王主人楼上歇宿,终日独坐无聊,甚是闷人,正是: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自怜本是真诚士,谁料相逢狐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

只身孤影流吴地,回首家园寸断肠。

许宣在苏半载,甚是寂寞。忽一日王主人进来,对他说道:“外面有一乘轿子,坐着一位小娘子,又带着一个丫鬟寻你。”许宣听了吃惊,暗想道:“谁来寻我?”慌忙走到门前来看,不期恰正是白娘子与青青。一时见了,不胜气苦,因跌着脚,连声叫遭。“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银,害我有屈无伸,当官吃了多少苦楚。今已到此田地,你又赶来做甚?”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错怪了我。我今特来要与你分辩。”王主人见二人只管立在门前说长道短,恐人看见不雅,因说道:“既是远来,有话请里面去说。”白娘子乘机便要入去。许宣忙横身拦住道:“他是妖怪,不可放他进去。”王主人因将白娘子仔细看了两眼,带笑说道:“世上那有这等一个妖怪?不可轻口诋人。请进去不妨。”

白娘子进到里面,先与主人妈妈见过,然后对许宣说道:“奴家既以身子许了官人,就是我的夫主了,终不成反来迫害官人么。就是付银子与官人,也是为好,谁知有祸?若说银子来历不明,罪皆坐于先夫,奴家一妇人,如何得知?奴家一妇人,如何是怪?恐官人错埋怨,故特特来与官人辩明白了,我去也甘心。”许宣道:“这都罢了。只是差人来捉时,明明见你坐在床上,为何响了一声,就不见了?岂不是个妖怪?”白娘子笑道:“那一声响,是青青用毛竹片刷板壁,弄怪吓众人,众人认做怪,大家呆了半晌,故奴家往床后遁去。众人既害怕不敢搜求,见了银子,又以银子为重去了,故奴家得脱身,躲在华藏寺前姨娘家里。复打听得你发配在此,故带了些盘缠来看你,并讨你婚姻的信息。不期你疑我是妖怪。我只得去了。”遂立起身来要走。主人妈妈忙留下道:“既偌远来了,就要去,也在舍下权住几日。”白娘子尚未肯,只见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好意,再三劝留,娘子且住两日再商量。况当日原许过嫁小乙宫人的,今日也难硬绝。”白娘子接口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定捱在此。”主人妈妈道:“既然当初已曾许下,谁敢翻悔?须选个好日子,就在此成就了百年姻眷为妙。”许宣初已认真是妖是怪,今被他花言巧语辩得干干净净,竟全然不疑了。又见他标标致致,殊觉动心,借主人妈妈之劝,便早欣欣然乐从了做亲之议。白娘子囊中充足,彼此喜欢。到了做亲之后,白娘子放出迷人的手段,弄得个许宣昏昏迷迷,如遇神仙,恨相见之晚。

时光易过,倏忽半载。一日,是二月半,许宣同着几个朋友到卧佛寺前看卧佛。忽走到寺门前,见一道人在那里卖药,并施符水。许宣无心,偶上前去看看。那道人一见了,便吃惊道:“官人头上一道黑气,定有妖怪缠身,其害非浅,须要留心。”许宣原有疑病,一闻道人之言,便不禁伏地拜求救度。那道人与他灵符二道,分付他三更烧一道,自家头发里藏一道。许宣到家,忙将一道悄俏的藏在头发之内,这一道要等到三更烧化。暗候时,白娘子忽叹口气道:“我和你许久夫妻,尚没一些恩爱,反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要烧符来魇我。你且把符来烧烧看。”许宣被他说破,便不好烧。白娘子转夺过符来,灯上烧了,全没一些动静。白娘子笑道:“如何?我若是妖,必然做出来了。”许宣道:“这不****事。是卧佛寺前一个云游道人说你是妖怪。”白娘子道:“他既说我是妖怪,我明日同你去,且叫他变一个怪形与你看看。”

次日,分付青青照管下处,夫妻二人来到寺前。只见一簇人围着那道人,正在那里散符水哩。白娘子轻轻走到面前,大喝一声道:“你一个不学无术的方士小人,晓得些甚么?怎敢在此胡言乱语,鬼画妖符,妄言惑众。”那道人猛然听了,吃了一惊,忙将那女娘一看,见他面上气色古怪,知他来历不正。因回言道:“我行的乃五雷天心正法,任是毒妖恶怪,若吃了我的符水,便登时现出形来。何况你一妖女!你敢吃我的符水么?”白娘子听了,笑道:“众人在此做个证见。你且书符来,我吃与你看。”道人忙忙书符一道,递与白娘子。

白娘子不慌下忙接将过来,搓成一团,放在口中,用水吞了下去,笑嘻嘻立了半晌,并无动静。看的人便七嘴八舌,骂将起来道:“好胡说。这等一个女娘子,怎说他是妖怪?”道人被骂,目瞪口呆,话也说不出一句。白娘子道:“他方上野道,毁谤闺贤。本该罚他堕落,今看列位分上,只吊他一索罢了。”一面说,一面口中不知念些甚么。只见那道人就像有人捆缚的一般,渐渐的缩做一团,又渐渐的高高吊起,口中哼个不了。众人看见,尽惊以为奇,连许宣也惊得呆了。白娘子道:“若不看地方干系,把这妖道吊他一年才好。”因轻轻喷口气,那道人早立时放下地来。那道人得能落地,便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飞也似的去了。众人一哄而散。夫妻依旧回家。正是:

邪邪正正术无边,红日高头又有天。

宁在人前全不会,莫在人前会不全。

过了些时,又是四月初八日佛生日,许宣一时高兴,要到承天寺去看佛会。白娘子道:“甚么好看。”既要去,因取出两件新鲜衣服,替他换了;又取出一把金扇,上系着一个珊瑚坠儿,与他扇;又分付他:“早早回来,勿使奴记挂。”许宣答应了,便穿着一身华服,摇摇摆摆到承天寺来闲戏。耳朵里虽听得乱哄哄传说:周将仕家典库内,不见了许多金珠衣物,现今番捕拿人,许宣却全不在意,自同着烧香的男女游玩。不期番捕有心,看见许宣身上穿的,手里拿的,与失单上的相同,便攒近许宣面前,道:“官人扇子可借我一看。”许宣不知是计,遂将扇子递与公人。众公人看了是真,便吆喝道:“贼赃有了,快快拿下。众人齐上,遂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饥虎啖羊羔。

许宣被捉,再三分辩,众人那里听他,适值府尹坐堂,众人竟押上堂来。府尹因问道:“穿的衣服、扇子,既已现现被捉,其余金珠赃物,现在何处?从实供来,兔受拷打。”许宣禀道:“小的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赠嫁的,怎说贼赃?望相公明镜详察。”太尹道:“好胡说!获物现与单对,怎敢以妻子推托!且你妻子今在那里?”许宣道:“现在吉利桥王主人楼上。”太尹即差缉捕押了许宣,速拿白娘子来审。众人一哄,到了店中。王主人见了惊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害我,特来拿他。”王主人道:“白娘子如今不在楼上了。因你承天寺不回,他同青青来寺前寻你,至今未回。”缉捕见说白娘子不在家,便锁了王主人来回太尹。太尹道:“妇人家寻丈夫,谅去不远,着王主人寻拿。许宣寄监,候拿到白氏,审明定罪。”此时周将仕见拿着了许宣,正立在府门前催审,忽家人来报道:“金珠等物都在库阁头空箱子内寻着了。”周将仕慌忙回家看时,果然全有,只不见扇子扇坠。将仕道:“扇子或有相同,明是屈了许宣。”便又到府中,暗暗与该房说知,有了情由,叫他松放许宣,故不复问罪,只说地方不相宜,改配镇江。将行,恰好杭州邵太尉又使李幕事到苏州干事。李幕事记挂着许宣,忙到王主人家来看他。闻知改配,李幕事因说道:“镇江的李克用,是我结拜的叔叔,住在针子桥下,开生药铺。我写书与你投他,自有好处。”许宣得书,同差人不数日到了镇江,寻到李克用家,见了李克用,将书投上,说道:“小人是杭州李幕事的舅子,家姐夫有书在此,求老将仕青目。”李克用看了书,便请两个公差同他人去吃饭,一面即差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些钱钞,保领回家。公差讨了回文自去。许宣到家,拜谢了克用。

克用见书上说许宣原是生药店中主管,便留他在店中做买卖。看了几日,见他十分精细,甚是喜欢。许宣恐众人妒忌,因邀他们到酒肆中一叙,通通河港。众人吃完散去。许宣还了酒钱,出门觉道有些醉意,恐怕冲撞了人,只低着头往屋檐下走,不期一家楼上推开窗,播下熨斗灰来,飞了一头。许宣便立住脚,骂道:“谁家不贤之妇!难道眼睛瞎了!”只见那妇人走下楼来,道:“官人休骂,是奴家一时失误。”许宣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恰正是白娘子,不觉怒从心上起,因骂道:“你这贼妖妇,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大官司,苏州影也不见,却躲在这里。”遂走上前,一把捉住:“今日决不私休了。”白娘子忙赔笑脸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不消着急,且听我说明了,若有差错,再恼也不迟。前日那些衣服扇子,都是我先夫留下的,又不是贼赃。因你恩爱情深,故叫你穿在身上,谁知被人误认。此皆是你年灾月悔,与我何干?”许宣道:“那****回来寻你,如何不见,反在此间?”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寻你,闻知你被捉,决要连累我出丑,只得叫青青讨只船,到此母舅家暂住,好打听消息。我既嫁了你,生是许家人,死是许家鬼,决不走开。今幸相逢,任你怎么难为我,我也不放你了。”许宣被他一顿甜言,说得满肚皮的气都消了,因说道:“你在此住,难道是寻我?”白娘子道:“不是寻你,却寻那个?还不快上楼去!”许宣转过念来,竟酥酥的跟他上楼住去了。正是:

许多恼怒欲持刀,几句甜言早尽消。

岂是公心明白了,盖固私爱乱心苗。

许宣与白娘子住了一夜,相好如初,依旧同搬到下处过日子。一日,是李克用的寿诞,夫妻二人买了烛、面、手帕等物,同到李家来拜寿。李克用安排筵席,留亲友吃酒。原来李克用是个色中饿鬼,一见了白娘子生得如花似玉,却便或东或西,躲着偷看。忽一会儿,白娘子要登东,便叫养娘指引他到后面僻静处。李克用却暗暗闪在一边,让白娘子到后面去了,他却轻脚轻手,悄悄跟到东厕的门缝里张看。不张看犹可,一张看,内里那有个如花似玉的佳人!但看见一条吊桶粗的大白蛇,盘在东厕之上,两眼就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李克用突然看见,惊个半死,忙往外跑,刚跑转弯,腿脚战,早一交跌倒,面青唇紫,人事不知。养娘看见,慌忙报知老安人并主管,用安魂定魄的丹服了,方才醒转。老安人忙问:“这是为何?”李克用不好明言,只说:“连日辛苦,一时头风病发,不妨,不妨。你们自去饮酒。”众人饮散,白娘子回家,恐怕李克用到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心生一计,只是叹气。许宣道:“今日出去吃酒,是快活事,因何叹气?”白娘子道:“说不得!你道李克用这老儿是好人么?竟是假老实。见我起身登东,他遂躲在里面,欲要奸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叫起来,又见众人都在那里,怕装幌子,只得推倒他,方得脱身。这惶恐却从那里出气?”许宣道:“既不曾拈污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以后再休去了。”娘子说道:“既如此,我还有二三十两银子在此,何不辞了他,自到马头上开个小药铺,岂不强如去做主管?”许宣道好。忙与李克用说了。李克用自知惶恐,也不苦留。

许宣自开店后,生意日盛一日。忽一日是七月初七,乃英烈龙王生日,许宣要去烧香。白娘子先再三劝他不要去,见他定要去,因说道:“你既要去,只可在山前山后大殿上走走,切不可到方丈里去与秃子讲话。恐他又缠你布施。”许宣道:“这个使得,依你便了。”遂在江边搭了船,径投金山寺来。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然后各处闲走看看,元心中忽走到方丈里去,看见许多和尚围着,像说法一般,方想起妻子叮嘱之言,急急退出,却不防座上大和尚早看见了,道:“此人满脸妖气。”因分付侍者,叫他来说话。及待者下来叫时,许宣已出方丈去了。大和尚见叫他不着,便自提了禅杖,赶将出来。赶到寺前,见众人皆欲渡江,因风大尚立在门外等待。忽见江心里一只小船,飞也似来得快,众人都惊道:“这些些小船,怎么不怕风又来得快?”

此时许宣也立在众人中,伸头争看。不期那来的小船,恰正是白娘子与青青立在上面。许宣正吃惊,要问他来做甚么,只见白娘子早远远叫道:“丈夫,风大,我特来接你。可速速上船来!”许宣见了,一时没主意。正要下船,不料大和尚在后看得分明,大喝一声道:“孽畜!你到此做甚么?”正要举禅杖打去,只见白娘子与青青,连船都翻下水底去了。许宣看见,吓得魂不附体,忙问人道:“这禅师是谁?”有认的道:“这是法海禅师,要算当今的活佛。”正说不了,那禅师早着侍者唤许宣去问道:“你从何处遇此孽畜?”许宣见问,遂将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道:“虽是宿缘,也因汝欲念太深,故两次三番迷而不悟。今喜汝灾难已过,可速回杭,修身立命。如再来缠你,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句,你可牢记者:

本是妖蛇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汝因欲重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宣拜谢了禅师,急急回家,果然白娘子与青青都不见了,此时方信二人真是妖精。次早,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被他露出形来,我几乎被他吓死。因你怪我而去,我遂不好与你说。今事既已明白,你且搬到我家暂住住不妨。”

过不数日,朝廷有恩赦到来,除十恶大罪,其余尽行释放。许宣闻赦,满心欢喜,遂拜谢李克用回家。一到家,即来见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拜毕,李幕事即发话道:“两次官司,我也曾出些气力。舅舅你好无情,怎娶了妻子在外,就不通个喜信儿与我,是何道理?”许宣道:“我并不曾娶妻,姐夫此话从那里说起?”正说不了,只见姐姐同了白娘子、青青,从内里走了出来,道:“娶妻好事,何必瞒人?这不是你妻子么?”许宣一见,魂不附体,急叫姐姐道:“他是妖精!切莫信他!”白娘子因接说道:“我与你做夫妻一场,并无亏负你处,为何反听外人言语,与我不睦?我妇人家既嫁了你,却叫我又到那里去?”一面说,一面便鸣呜咽咽哭将起来。许宣急了,忙扯李幕事出外去,将前边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此妇实实是个白蛇精,不知有法可以遣他?”李幕事道:“若果是蛇不打紧,白马庙前有个呼蛇戴先生,极善捉蛇。我同你去接他来捉就是了。”

二人去时,适值戴先生立在门前,便问:“二位有何见教?”李幕事道:“舍下有一条大白蛇,相烦一捉。先奉银一两,待捉蛇后,另又相谢。”戴先生收了银子,问了住处道:“二位请先回,在下随后即到。”忙装了一瓶雄黄,一瓶煮的药水,一径来到李家。许宣接着,指他到里面房内去捉。戴先生走到房门前,只见房门紧闭,因敲敲门道:“有人在此么?”内里面道:“你是甚人?敢到此内里来?”戴先生道:“我非轻易到此,是你家特特请我来捉蛇的。”白娘子晓得是许宣请来捉他,便笑说道:“蛇是有一条,只怕你捉他不到。”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俱出名,叫做‘戴捉蛇’。何况这条把蛇,怎么就捉不到?”内里忽开了门,说道:“既会捉,请进来。”戴捉蛇才打帐走进去,只见房门口忽刮起一阵冷风来,直刮得人寒毛逼竖,早现出一条吊桶粗的大蟒蛇来,一双眼睛就是两只灯盏,直射将来。戴捉蛇突然看见,吃了一惊,望后便倒,连雄黄罐儿、药水瓶儿都打得粉碎。那蛇张开血红的大口,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咬先生。先生见来咬,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死命地跑出堂前。李幕事与许宣迎着问道:“捉得如何了?”戴捉蛇道:“原银奉还。蛇是我捉,妖怪如何我捉得?几乎连我性命都送了。”头也不回,竟跑去了。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无计可施。转是白娘子叫许宣入去,说道:“你好大胆!怎敢叫捉蛇的来捉我?你若和我好意,便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都要死于非命。”许宣听了,心寒胆战,不敢做声,便往外跑,一直跑出清波门外,再三踌蹰,却无可奈何。忽想起金山寺法海禅师来,曾分付道:“若妖怪再来缠你,可到净慈寺来寻我。”今无心中走到此间,何不进去求他?遂一径走到净慈寺来,急问监寺:“法海禅师曾到上刹来否?”监寺回道:“不曾来。”许宣听说不在,又不敢回家,性急起来,遂走到长桥,看着一湖清水,道:“倒不如我死了罢,省得带累别人。”正要踊身跳时,只见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有事还须商量。”许宣回头一看,却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杖,却好走来。许宣纳头便拜道:“救我弟子一命!”禅师道:“这孽畜如今在那里?”许宣道:“现在姐夫家里。”禅师因取出钵孟递与许宣,道:“你悄悄到家,不可使妇人得知。可将此钵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按住,不可心慌,我自有道理。”

许宣拜谢了禅师回家,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骂张骂李,许宣乘他眼慢,掩到他身背后,悄悄的将钵盂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之力,按将下去,渐渐的压下去,压到底,竟不见了白娘子之形;不敢手松,紧紧按住。只听得钵盂内叫道:“我和你数载夫妻,何苦将我立时闷死?略放松些,也是你的情。”

许宣正没法处置,忽报道:“外边有一个和尚,说来收妖怪的。”许宣听得,忙叫李幕事快请进来。禅师到堂,许宣说道:“妖蛇已罩在此,求老师发落。”不知禅师口里念些甚么,念毕,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一般,伏在地下。禅师喝道:“是何孽畜?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道:“我本是一蟒蛇,因风雨大作,来到西湖,同青鱼一处安身。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定,有犯天条。所幸者,实不曾伤生害命。望老师慈悲。”禅师道:“淫罪最大,本不当恕,姑念你千年修炼,仅免一死。快现本相!”白娘子乃现了白蛇一条,青青乃现了青鱼一尾。那白蛇尚昂起头来望着许宣。

禅师因将二怪置于钵盂之内,扯下褊衫一幅,封了钵孟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塔,压于其上。后来许宣又化缘而成了七层,使千年万载,白蛇与青鱼不能出世。禅师自镇压后,又留偈四句道:

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白蛇出世。

法海禅师颂罢,大众作礼而散。惟许宣情愿出家,就拜法海禅师为师,披剃于雷峰塔下。修行有年,一夕,无病坐化。众僧买龛烧骨,造骨塔于雷峰之下。

怪迹虽不足纪,然雷峰由此而成名于西湖之上,故景仰雷峰,又不得不凭吊其怪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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