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云悠学会了认命,越发地深居浅出。
先是长宁侯夫人那日回去,一想起云悠说那句“金屋藏娇”冷淡淡的笑容,就惊心,浑身上下的不自在。几次下帖子邀云悠出来逛逛,都被云悠婉言回绝了。
她深觉不妥,想不顾身孕登门去看,却也被云悠退了拜帖。
再者是张六小姐与邵公子的亲事,终于定在了九月十九。
张六小姐从宫里出来,不再方便出门走动,便邀云悠入府商议喜服之事。云悠派了织云坊巧纤阁最出色的画工绣娘们登门,自己只回了一封懒怠动弹。六小姐以为她懒病又犯了了,又因母亲不管事,出嫁事宜诸事繁忙,便也不再管她。
转眼要到七夕,正是八小姐云惹的生日,本并不打算大办,却迎来了几乎从不登阁老府大门的张大奶奶和长宁侯夫人。
七小姐忙迎出去:“长嫂,四姐,请坐。”
长宁侯夫人怀胎五月,行动已不便,雷厉风行的作风却丁点没变,一入座便切入正题。
“六妹,我们今日来,是有事相求。你有多久,没有小九的消息了?”
六小姐诧异:“从宫里出来请过一些次,可都没来,以为她身子懒怠,我这里也事情渐多,便没再请了。怎么了?小九她……”
“不只你这里如此。我和四姐也都被她推拒了好些次,不仅不出来,连我们去看都不让。”张大奶奶似疲惫不堪。
长宁侯夫人也急道:“四婶子几次招了陪房来问,回话的却都是近不了身的管事妈妈,只说一切都好。四婶子不放心,遣了管事妈妈去看,别说夏晽春晓了,连冬暖和一些二等的丫鬟都见不着。她住的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说句与世隔绝也不为过。那府的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我们真怕她……”
六小姐惊得站了起来:“四姐莫要乱猜!定国公府再是人精,也没哪个敢动咱们小九!他们可还没有翻身呢!咱们不行,国公府的人总行吧?姗姐儿还在我这里,索性我带了她去……”
张大奶奶摇摇头:“不行的,连桭哥儿在水榭外头跪了那么些次,也不得见。更何况姗姐儿?”又一声苦笑,“原本我们只以为,小九是又犯了小时候的痴病,谁也不愿见,并没有很往坏处猜想。只是昨儿个下午……京城突起流言,全是小九蛮横霸道,欺辱国公府妾侍子女的,其恶毒之极,实在不堪入耳……”
“不止这些,竟连小九幼时小事都张扬出来,不过是些年幼无知的幼稚事,如今一翻出来,倒都被人指责成……”
长宁侯夫人看了眼憔悴之极的张大奶奶,不好再说这里头有好些云悠当年为了筱絮刁难大奶奶的事,只能叹气。这次牵连出这许多,张大奶奶没少受猜疑,日子也着实不好过。
六小姐万万没想到外头已翻天覆地,只喃喃道:“这么大的动静,难道真无线可查?”
“一直在查,可……跟你上次一样,当真是……”
“云起和长宁侯说,查不出倒不是那人藏得有多深,而是线布的太广,又由外而内,由下而上,人人都在说,人人都听别人说的,再加上之前咱们从没料到有人会对小九下手,措手不及……”
六小姐狠狠一砸茶碗,张大奶奶和长宁侯夫人一愣,只听她道:“此人怕是预谋已久,这京中敢与张氏为敌,又有这么快手脚,这么深势力的,能有几个!”
只有贤德王旧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动荡朝局的动作不敢有,这种膈应人的小打小闹可是从未断过!如果六小姐的那一次事件只是猜想,那这一次,基本就能肯定了!
“小九的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长嫂四姐若有什么计策,但说无妨。”
张大奶奶与长宁侯夫人对视一眼,也不再客气:“当务之急,是要见小九一面。倒不是不能硬找上定国公府去见,只是万一无事,未免尴尬,有事,又打草惊蛇!最好是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把小九请出来,说话也方便!如今,正有一个……”
商定计策,张大奶奶与长宁侯夫人同车而返,出了阁老府的大门,却直接往长宁侯府行去。
“事到如今,你还顾虑这些!云起固执,你也犯傻?还有什么比小九的安稳重要!”
“……大爷会有办法的。他一早就说过,绝不再让那位插手我们小九的事。”
“办法办法,等他有了办法,小九都被定国公府的人生吞活剥了!你要在云起跟前做好人,我可不管这么多!至少那位对小九,是一片真心!”
“四姐……”
“我再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你也不知情!云起要算账,只管让他来找我!”
……
与此同时,定国公府也弥漫着不安。
许太君几次要见云悠,都被定国公挡了回去,即便砸了一身茶水也不松口。
老太君咽不下这口气,罚他跪三日祠堂。
即便定国公身在祠堂,那水榭四周也被定国公亲兵守着,任老太君亲自到了也进不去,恨得太君破口大骂,被俞家大爷五爷苦苦劝着抬了回去。
祠堂阴寒,连酷夏也不例外。
主堂大门“吱嘎”一声,又小心关上,脚步声在石砖上也小心翼翼,直到跪的笔直的那人跟前,利落地也跪下去。
两人无声地跪了一会。
“你不当值?”
“威远侯准了我几天假。”
“好好地准你假做什么?”
“……”
定国公没有再问,京中流言四起,东宫定然也得了风声。定国公一瞬间竟怀疑,是不是当初威远侯和魏卓盛这两个下属怂恿自己娶云悠时,就已经知道太子与她的那段畸恋?不,阿卓是反对的,他从始至终就是反对的!威远侯江秉义?定国公摇摇头,真真是草木皆兵了。江秉义的憨直性子,转不过这么大弯来的。
“明天就回去把假销了,还轮不到你操心。”
“……哥,虽然,虽然我统共也没见过三嫂几次,可我,我觉得她不是传言那种凉薄恶毒的人。别的不说,就说对二哥四哥的姨娘,她不也……”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让母亲见她呢?母亲也不过是想安慰她两句罢了。”
“……”
“……哥?”
“她还不知道,我想让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些。”
俞五沉默,这是不可能的。
“能拖多久,就多久吧……有时候想,若能守着她在水榭上过一辈子,该多好……”
俞五震惊地望着他,嗫嚅良久,终是什么也没说。
幼年懵懂时,自己总嚷着,要见儒雅温和的父亲。三哥便瞒着母亲,带着他爬上水榭对岸的假山,一起躲到树上张望,远远的,透过湖上水雾,似能看到窗棂后与大哥的姨娘共执一笔的那个影子。
当时是什么感觉?
俞五早就不记得了。
只记得三哥的鄙夷:“只有父亲这般无能的男人,才会躲在温柔乡里风花雪月……你记住,三哥日后,必要投戎沙场,生血为食,马背为家,建举世奇功,护佑我大庆万千百姓!”
那时胸中的激荡和艳羡,如今仍历历在目。
却从何时起,那样胸怀家国的三哥,名震三军的定国公,也被温柔乡,磨平了意志?
非正嫡不可入祠堂。
柔茜站在高处,远远地望着,静谧的祠堂。
“三爷今儿到底是怎么了?那张九,有什么见不得人?不是说病的不重?”
“……怕也不轻。自那夜起,姬神医上了水榭,就再没回来过。”
柔茜勾起一抹笑容:“这事,倒多亏了你手脚快,还机敏!”
“宜清不敢,不过是张氏警惕过低罢了。秋昕那日上了水榭后,偌大的沐恩堂,竟除了一个昏昏欲睡的婆子,空无一人。”
“呵呵,那也得你会翻检才行啊。”
“宜清不敢居大,全靠姨奶奶握准时机!”
“时机,是啊。只要把柄在手,咱们,就等得起时机。”
三个日夜后,定国公回到鬟琅水榭,姬神医正执了本棋谱,兀自开着大门,研究残局。
定国公没有理他,一个人去了卧房。
云悠在床里侧,蜷着身子,似熟睡。
定国公在床沿轻轻一坐,她便醒了,不动,也不说话,警惕地瞪着他。
定国公心里苦笑,在祖宗牌位中跪了三日三夜,身上终究是有阴沉气,又吓着她了吧。
“睡吧。我只看看你。”
云悠便听话地闭上眼,眼睫还在颤动,身子却一动不动,明明盖着薄被,定国公却还是看出了她的僵硬。心里不禁更苦,在外侧缓缓躺下,小心地不碰着她。就这么躺一会吧云悠,就躺一会。
“国……国公爷?”
“嗯?”
“你……你,你去……”
定国公蓦地睁开眼,望着半臂之外的她。云悠先是一抖,看他只是那么看着自己,才慢慢放松下来。可那双眼的眼神太复杂,把她的话又堵在了喉咙里。
“你想说,我在这你睡不着?”
云悠看着他眼中的无奈,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说,去换一套寝衣吧。”
定国公的眼神,瞬时温润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