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如此,今日也如此。原来猎艳于臣子花园,不过是太子殿下的爱好。”
太子蓦地僵住笑容,本要扶云悠的双臂也尴尬地举在风中。
“我如今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堪?”
云悠冷笑一声,狠狠扯掉身上狐裘,赌气骂道:“不堪不堪,你就是个负心人!”
今日往事被李悦然无意中揭开,云悠什么自尊自重全不顾了,积压了数月的不甘,全化作胸中翻搅的一口恶气,“你翻悔前言也就罢了,你用我拉拢定国公也就罢了,可你不该到了这会还虚情假意!谁稀罕你护着,谁稀罕你的花,我想要的不是这些,不是这些!你答应过我的,一件都没有做到!你……你……”
话未说完,就被他搂到怀里:“是是是,事到如今,全怪我无能。你心里有气,骂什么气话不行?哪怕打几下呢!怎能说我对你是虚情假意?”
云悠当真推打他:“到了这会你还狡辩!你想拉拢定国公来牵制你亲外公,就把我指给他,却去羞辱他,背地里又对我嘘寒问暖!你不是虚情假意是什么!明明是你对不起我,偏又害我去对不起他!”
太子也发了狠,把她死死困在双臂间:“你,你竟为了他来怪我!他除了打你罚你,由着偏房挤兑你,他做什么了!我替你出气有错么!你救了他全家性命,你有什么对不起他!”
云悠早就哭了一脸泪:“就是对不起他!从你把我指给他那一刻开始,我就对不起他了!”
“我何时把你指给他了!我怎么可能把你指给他!”
云悠蓦地止住哭声,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到了现在你还骗我!”
太子:“……”
云悠又开始挣扎,太子忍无可忍:“你老实听我说。”
苍白空下,石林深处,两人面对面抱立着,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云悠心中最大的误解。
“……再拿今日来说,我何曾有空在臣子花园里沾花惹草了?长宁侯夫人找你几次,都被你拒之门外,我实在无法,才托的豁然(李悦然的大哥)来这找你。正见你没头没脑地往石林里冲,我放心不下,才跟的进来。你身子本就不好,快把暖裘穿上……”
他兀自忙活,云悠却只呆呆地道:“我表哥不可能骗我的。”
太子咬牙:“……是,我骗你,我每句话都骗你!”
云悠委屈道:“我表哥骗我了?”
“我现在就把那混小子召回来!”
当云悠魂不守舍地回到柳荫胡同,定国公手上的茶已是第三盏。
“眼看要过年吧,家去吧?”
云悠呆呆地点点头。
张夫人看她脸色不对,道:“吃了晚饭再走吧?”
“本不该拂岳母好意,只是这天色实在不好,眼看要落雪。回头天黑路滑怕是更不好走了。”
张夫人正想说,那就明日再回吧,却是张远程不顾张夫人的心思,冲定国公点点头:“这话不错。你们就先回吧。”
定国公遂行了礼,牵着云悠走了。
“你急什么!小九明摆着有心事,让他这么带回去,再闹起来怎么办?”
张远程不以为然:“哪对夫妻没有小打小闹的?小九已是他俞家的人,咱们哪有扣人不放的道理?再者小九虽任性些,启峥却是个稳妥的,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张夫人蹙眉:“也不过是陪你喝了一夜的酒,就把你收买了?反说起女儿的不是,他的好来!”
张远程大笑:“夫人这话可说的小气了!为夫且问你,这俞启峥世袭公卿,生的英伟,才可济世,军功不凡,为人也端雅,为何始终不得重用?”
“官场浮沉,才德固然重要,却始终拗不过命数。”
“不错!官场要宏达,才德机谋天命缺一不可!这俞启峥本就有济世之才谋,可惜生不逢时,不得良遇!可如今不同了,他有了咱们小九,也就有了肱骨之命!”
张夫人沉思不语,张远程笑道:“像他这样的人才,是不会甘心屈居于妻族庇佑之下的。别看他此时不得志,十年后,放眼朝堂,却是没有公卿武将可与他比肩矣!”
张夫人不信:“正国公老谋深算,威远侯太子妻弟,两人如今都手掌重权,前程赫赫,岂会轻易输于一个手无寸权的落魄国公?
“不然不然,正国公亲近张阁老,威远侯听命于东宫,皆为皇亲。这两人虽如今看着有重臣之势,可惜却成也圣宠,失也圣宠啊!可为宠臣,信臣,甚至名臣,却难为肱骨。肱骨肱骨,贵正且直,需为帝之耳目,为帝之明镜,需劝帝之不端,需谏帝之不察,最重要的,还是不偏不倚。然自古外戚总谋私。历朝历代,除了大哥张阁老,还有哪位外戚担得起帝之肱骨?”
张夫人不以为然:“你也知道张阁老如今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人物!这定国公当初一意谋取小九,可是得罪张阁老在前,开罪太子殿下在后!你我都知道,张阁老这次骤然对林府下手,针对的就是定国公!就连太子,听说也多次对他当面责难,丝毫不留情面!我看他就是有了小九,才绝了他的肱骨之路吧!”
“所以我退了。”
张夫人一惊:“你……你是为了他才致仕的?”
张远程双眼明亮如星,道:“我是为了咱们小九。唉,俞启峥这个人,恩怨分明,恩仇皆必报!我们张氏今日如何待他,他日后便会如何待小九,如何待我们。这个人,万不可慢待,更不可胁迫,假以时日,他定将成为咱们小九的倚靠,云起的助力!我索性退下来,一来可保住太子与我的师生情谊,二来也可为俞启峥在圣上和太子面前,谋一路坦程!”
男子入仕,谁不愿拜相封侯?可入阁为相的机会,竟就这样被他舍了。就为了定国公入仕,舍去一个宰相?所谓人走茶凉,今日一舍,当真能如愿而得?
张夫人复杂地看着眼前夫君,上一个蒙他这般苦心谋划前程的人,是二十年前刚满5岁的忠顺王世子,也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罢了,我就当你,真是为了小九吧……”
华丽香暖的马车直接停到定国公府沐恩堂的正院门口,车里的人却迟迟不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了?”
俞启峥问的无奈,实在不知这个丫头怎就突地捂着嘴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愿意停。
而且早不哭晚不哭,非要马车停了才哭。大过年人来人往的,这般僵在院门口,好看么?
俞启峥耐心哄她:“好了好了,过两日准你再去柳荫胡同玩,别哭了。”
这话显然不对症候,那个理也不理。
俞启峥想想她这些天的行程,又哄:“也让你去找李悦然。”
这话似乎说反了,那个哭的更惨了。
“和李悦然吵架了?那就不去了。”
云悠看着他,越看越难过,越看越心虚,越看哭的越凶。
俞启峥耐心告罄,一把把她拉坐到腿上:“不许哭!”
近在咫尺的小脸委委屈屈的停了一会,眼看又要哭。
“再敢哭,就把你扔出去!”
云悠果然不敢再哭,垂着头坐着,委屈的很。
“跟我说,好好的你哭什么?”
垂着的小脑袋立即摇了摇。
俞启峥头疼的很,这丫头就没有一日是让人省心的。抓过一边的大氅,胡乱把她裹起来:“我抱你进去。不许再哭,也不许让别人看出你哭过。”
大过年的哭哭啼啼,又在全府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不知多少人会胡思乱想,就是宁安堂那也不会省心。
“你在这哭一场,可知府里多少人因此睡不好觉?你何时才能懂事些!”
云悠心虚又委屈,自觉地把小脸藏到他的大氅里。
俞启峥叹口气,撩开车帘。
今年冬雪尤其多。
云华阁景致修造讲究,落雪即可成景,奈何无人有心赏。
阁内温暖,云侧妃许氏呆呆地坐在妆镜前,眼睛盯着镜中的自己,心思却早已飘到别处。
自那夜一别,虽封了侧妃赐了云华阁,太子却再也没来找过自己。
他原本说第二日要来听自己抚琴的,如今七八天过去了,竟也没来。
为什么呢?
莫非是自己过于谦虚,惹得他真以为自己不会?
既如此,又何必赏赐这上好的古琴?
云侧妃回神,抬手轻轻抚上光滑镜面。
容颜姣好如斯,年华正值二八,怎能把心思浪费在自怨自艾中?
她双手略用力,拍拍自己脸颊,登时清醒不少。
虽不知何故失宠,却清楚明白自己得以封妃赐宫阁,全是倚赖一个住在寄悠园里的傻丫头的福!
我要复宠,需得还从那个傻丫头入手!
仙鹤,锦鲤,寄悠园……
目标一定,云侧妃轻松起来,招呼着宫女们到廊下赏雪。
大雪纷纷落红梅,树下宫娇个个携手含笑,抱瓷瓶藏那蕊间雪,只道雪蕊香寒幽。
云侧妃远远看着,也忍不住绽开笑靥,更觉得人生处处好景如梦。
然此雪此梅,落在无心人眼里,不过萧冷罢了。
俞启峥独自一人从宁安堂出来,立在园中梅林下,只觉身心俱疲,任大雪扑扑落了满肩,却不想再挪动分毫。
云悠一入沐恩堂就钻到被子里不愿意出来,他心里怨她太不懂事,也无心再劝,硬着头皮独自一人去了宁安堂。
母亲果然不放心,埋怨道:“她好好地在娘家乐呵着,你非去招她做什么?非要惹得她不高兴,全府的人都跟着提心吊胆才好么!”
俞启峥苦笑,不用她选什么,俞府上下早就已经把她当成恩人供着了。
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喜好得失何等微不足道?
可就算所有人都埋怨我,就算她也不谅解我,我还是要她在我身边。
“全国上下,有谁能及定国公之一二?”
这句话如同魔咒,紧紧箍着俞启峥的心肺。到底是这份与有荣焉的认同可贵,还是那番得意情态太娇憨?俞启峥皱紧眉,那么多年的苦,的累,也比不过看着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一刻钟难熬。
你真的这么不愿意回来?
如果你真的那么难过……那也由不得你。
没错,我宁愿所有人都埋怨我,宁愿你不谅解我,也要你在我身边。
俞启峥重戴上严肃的面具,往沐恩堂的方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