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沐恩堂的正经主子估摸着筱絮脸上的伤该消了肿了,叫绾姐儿叫不应,索性从张阁老府门口接了姗姐儿,就往李阁老府上去。
“筱絮姐姐,这是我们府上的姗姐儿,只比祈姐儿大一岁。我特意带来,跟祈姐儿盼姐儿玩。”
筱絮依然虚弱,却礼数周到,自己跟姗姐儿行了简礼,又叫祈姐儿和盼姐儿来。
姗姐儿对着筱絮的礼侧了半身,不十分敢受,对着祈姐儿和盼姐儿才随意些,像模像样地回了礼。
筱絮看这姗姐儿小小年纪,举手投足大方坦荡,怕是常出来见世面的。遂笑道:“国公府里的小姐,果然是有气度的。”
云悠也觉得六小姐把姗姐儿教的实在好,得意地打发女娃们出去玩。
筱絮看着云悠一个人在房间里东摸摸,西看看,一会说桌上茶具不好,一会说要送自己小雅的新料子,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往自己床跟前来。
筱絮看着她转来转去,时时偷看自己,似有好多话想说想问,却就是不说不问。那日堂上那么多人,当着她那以端肃著称的国公夫君,她却还是一声“筱絮姐姐,你怎么瘦成这样?”,道破她人敢想不好言的尴尬。
筱絮心中渐渐柔暖,这丫头嫁了人,有了继子继女,看着倒是矜持稳重些了,对着自己,却还是那副孩子模样,竟像是从来没有变。
“小九,你来坐。”
云悠遂踟蹰着坐了,却不看筱絮的眼睛,半低着头,自以为外人不知晓地盯着筱絮肚子瞧。
“还是个女儿,他很失望。”
云悠受惊一般把眼光转开,尴尬得很:“这,这谁说的准呢?你,你也别难过。”
筱絮淡淡笑了笑:“姬神医也把了脉,的确是女儿。我不难过,男孩女孩,都是我的孩子。”
云悠低着头,也不说话。
筱絮笑道:“这是怎么了?跟我有什么不能说?”
云悠嗫嚅道:“他是不是老打你?”
筱絮摇摇头:“他也不容易。”
云悠不以为然:“好歹也是山东陈氏的嫡长孙,又是金科榜眼,家世学问哪里差了,哪里有什么不容易?”
这话别人说来,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为人一世,光鲜都只是给外人看的。里子如何,少有人当真知道。
筱絮待她亲厚,倒也不瞒她:“他是嫡长孙,却父亲早逝,母亲娘家势弱,孤儿寡母地依靠着二叔,却,他却顶了个嫡长子的名头,怎能不尴尬?那二叔二婶也实在不是能容人的,没几年,就把原本多病的母亲挤兑死了……”
看着小九惊得瞪大了眼睛,苦笑道:“一样的嫡长子嫡长孙,一样的自幼成名,一样的才高八斗,一样的弱冠及第,他的境遇却比邵公子和云起,难堪了何止十倍?身后没有家族,却一心出人头地,他的将来,何其艰难不测?”
“这,这些……”这些李氏知道么?你婚前知道么?
可这话,自己哪有立场再问?怎么问?问你当初为什么就不跟哥哥一起走了?
筱絮笑得淡淡的:“我闺阁失德,偏偏又是个名声在外,心高气傲的。父亲母亲处处为我着想,费尽心血安排的一门亲,风风光光的十里红嫁,我若辜负,岂非不知好歹?”
筱絮口中的母亲,是张大奶奶的生母。
云悠彻底无了话,愣愣坐着,也不知心思飘到了何处。
筱絮抬起瘦伶伶的腕子,扯扯云悠,嗔笑道:“好啦,偏你是个心思重的。他其实对我很好,要求也不高,只是一个嫡子罢了。慢慢的,总会有的。”
云悠蓦地抬起头,神色坚定:“你悔不悔?”
云悠笑得愈发云淡风轻,憔悴的眉目依稀有了当年风情,微微神往,那时多雨江南,缠缠绵绵,留住了多少情怀?
“你当初年幼,很多事并不知晓。那时闺阁间总传言,若得云郎一顾,宁死也足矣。他却独对我,情真意切,连名声家族都愿抛却,我又怎舍得让他,那般如玉君子,当真去受千夫指,万骂蹉跎?悔?有什么好悔?他过的好,我还有什么好悔?一生一代一双人,得他此诺,我还有什么遗憾?”
云悠望着筱絮嘴角那一抹神往,望着望着,静了满院蝉鸣。
你不悔,因他过的好。他悔,因你过的不好。
天下间真有这样一种情,坦坦荡荡,没有一丝狭隘,于是没有怨恨,不需结果,不必非谁不可。
无论身受哪般苦,总能含笑忆当年。
所谓当年,不过四年,已如隔世。
云悠心中恍惚,难过,难过压的自己喘不上气。
原来自己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坦荡,所谓的不甘,所谓的悲伤,不过拘泥着得到与得不到。
原来自己,是那般狭隘。
云悠默默起身,离去。
筱絮看着她的背影,步步走远,心中的难过,弥漫过五脏六腑,如井水压顶,瞬间几乎窒息,想挣扎,却疼的不敢呼吸,苍白的手指,一遍一遍地在竹棱席上勾画:
云,起,云,起……
云悠径自去见了李夫人。
“只此一求,婶子成全我吧。”
李夫人低头不语,筱絮的事情,太过复杂。当初大哥大嫂把筱絮匆匆忙忙嫁出去,又远在千里之外,就是打定了要断绝往来的主意。谁承想,那山东陈氏失势的嫡长孙,竟是个如此有出息的,能高中三甲,举家迁到京城来。
绕来绕去,李氏最不愿意看见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不过四年。
张大奶奶的安稳日子,不过四年。
李夫人终于叹口气:“罢了。说到底,筱絮何辜?”
云悠谢过,神情淡淡,并不如何欢喜。
翰林院门外,一处偏僻巷子拐角处,停了辆无品阶的马车。
一青袍素银带的温润男子匆匆从翰林院出来,吩咐了那俊俏小厮几句,兀自登上马车。
“怎么了?”
云起含笑,搂了搂似有心事的小妹。
“我想把栖梧胡同的那处宅子,给筱絮夫妻住。”
云起依旧含笑,点点头:“好。”
“李婶子答应我,跟众人说那处宅子是李氏的。回头丫鬟奴仆,也都从李氏出。”
“好。”
那处宅子是张云起到京城后,才给云悠又添的陪嫁,未写上单子,在张云起一人手里,连张大奶奶都不知道。
兄妹俩沉默下来,云悠不问,云起也就不说。
良久,云悠只道:“七姐的亲事,哥哥要费心。不求家世,只看人品忠厚与否,不论出身哪里,务必要安家在京城。”
云起是长兄,自然做的了云思的主。
“……好。”
云悠才松口气,倦倦地道:“哥哥回吧,我也回了。”
云起抬手,摸了摸云悠整齐精美的发髻,撩起青袍,下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