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周统在睡梦中不满地呼噜两声,抱着新纳小妾的娇躯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正要继续从家宰升至长老的美梦。
“当家的醒醒!”
小妾推了推周统,让他再无法安睡,不满地叫道:“做什么!”
小妾不安地柔声问道:“外头可是有贼?”
“贼,这可是绵府,我做绵府家宰这么多年……”
轰——锵——轰——
周统霍然爬起,光着脚就跑出门去,只见云湖楚夫人居所附近,红光映天,喧嚣一片。
“贼人?是走水!”
周统穿上小妾递上的草鞋,仅着单衣就往那面赶,沿着卵石小路招呼各院女眷聚在一起别乱跑,男丁都拎上木桶跟他走,一路渐渐聚起六十多人。
一大帮族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云湖,都是一呆。
在高高挑起的数十支庭燎火光照耀下,湖前畔已经变成一个巨大工地,人声喧嚣的核心处是一个底下冒着纯青火焰的高大土炉,上百楚人正围着这炉在忙活。
众家丁凑近看去,那是府中平素用来冶铜的大炉,围了几辆正在卸下焦炭的大车,再过去点有人使着大锤轰然敲碎铜食鼎、铜礼器、铜祭器……有人忙着驱着牛马用石碾碾碎铜片,嘎吱作响,有人在搅拌一种古怪泥水,青烟腾腾,有人仿着几柄铜镰刀制模的制模,制范的制范……
还有几个熟识的楚人对头居中奔忙,调配人手地喊道:“铜水要下来了,模范备好没有?”
“已备!”
“下来了下来了,动作扶的小心点!别再和前一轮那般弄险!”
“知道了——”
去渣之后,金白色的铜汁从炉口浇注下来,准确地落入凹槽,顺着流入一个个模范,在里面灌注成镰形,等待冷却后的深加工。
“好了,这一炉也好了……匠师要升炉火了,准备投炭——”
“投炭已毕——”
“旭公子命,将模范抬走——”
“在下罗家管事罗云,作坊派过来接收,你们随我过来这边。”
作坊的工具也被就近搬在湖边,这一批模范还需冷却,但前一批已经开始除范,取出以法彻底冷却后,是一柄一柄金灿灿的新铸钝镰——未开锋,砍人都无半点伤害的,青铜的硬脆质地决定它只能直接加工到这种厚度。
“石敢你这家伙第一批还没磨好,要不要再增些人手?”
“我们再快些就行,熊岸你快回去和旭公子汇报,再忙别的去吧。”
接下来开始由各家丁众们放在磨刀石上砥砺出锋锐,这道工序最简单,却最耗体力,有两百多个汉子在处理这大批量的镰刀——有少量是芈清手下楚人,大部分竟是葛罗石三家丁众。
连夜从城里各处集合过来后,周旭亲自将他们集中起来训话,每个族人都被从周旭口中了解了危机程度,这一柄柄镰刀的锋利程度,完全决定了接下来抢收时与雨水赛跑的速度,决定了他们未来的生计和命运!
这是一个看天吃饭、家破则人不存的年代,普通个体从存粮武力技术上都难以抗衡风险,只有家族的合力才能在天灾人祸中保持对生产资源的占有。
而越是低层的劳动者,越是宁愿辛苦也要保住劳动的机会!
……
湖畔明亮如昼的火光下,人力与物资流水一般的运作着,上百人的共作场面居然忙而不乱,而更远处的工坊甚至还有数百人,全部配合着最核心仅有的五个匠师调动旋转,这在此时青铜冶炼的复杂环境下简直不可思议!
着火当然不是了,周统惊异过后抛下水桶,也抛下人手,腆着老脸凑上去拽住了一个矮小精壮的年轻楚人管事,一问之下大惊失色——这竟是在连夜升炉铸镰!已经两炉铸了三百把,又发了新一批铜料过来。
“熊岸,铜料哪里来的?”
“小半是旭公子问葛罗石三家讨来的,再有小半是夫人的陪嫁器皿,合起来两炉就铸完了。”
“两个小半,那还有呢?”
“没见那边堆着铜器么。”熊岸一脸不耐地避开周统拉扯,第三炉已经在升火,他急着要跑向湖边一座小亭,一些侍女遮护在那亭的附近,正是旭公子设的指挥中心。
“我问的就是那边铜器哪里来的,怎么连礼器都有,那那那——那件莫不是府库中的礼鼎,你们动了府库!”
“就是发的府库,你这老儿想怎么滴!”熊岸恍然大悟,一声招呼刷地站出来一大帮楚地汉子,个子不高却比熊岸还要精壮,老虎扎堆围观白兔似的,对着周统虎视眈眈。
周统吞了下口水,刺溜一下钻出去,落下大片笑声,这些楚丁们只当是这一次小憩,又重新投入无休止的劳动。
虽只百人,却像是一支军队,与葛罗石三家尚有存粮不同,这些楚丁们在面临绝境时的最后拼博,迸发出强盛活力与士气,看得外面六十多名周人都是面面相觑。
“大宰,这是……”
“岂有此礼,岂有此礼!你们谁看的府库,还有值夜的,这么大动静都不叫一声!这时绵府还是楚府!”
周统对着手下大发脾气,三缕长须吹得飘了起来,忽然醒过来,点了两个亲信道:“快去叫信公子!”
“是!”(“是!”)
“不用叫,我已经来了。”黑暗中一个麻衣木冠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正是公子信。
“公子怎么来了?”
“这么大动静,满城俱知,我怎会不来!”公子信面无表情地答,却隐去听人言公子旭偷入绵府私会,他却是带手下捉奸而来,谁成想……
“她人呢?那男人呢?这里是在做什么?”
周统一脸赔笑,对着公子信的问题一问两不知,只勉强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又赶紧告状说绵府府库被“劫掠”一事。
“我再不来,这绵府就不姓姬,改姓芈了!”
公子信脸色难看,又望见喧嚣火炉边上出现一些侍女身影,知是他继母楚芈夫人来到,他立刻大步奔过去。
往炉中投铜料的喊声中,远远地隔着人群,芈娴地出现在火炉边上,另有一男人在她身边高调指挥,正是周旭。
这一下公子信反倒冷静下来,慢下脚步过去在人后侧细听。
“我使阿姊、芈雅与几位会数数的侍女在那面称重,这一批铜料是你们楚人前面两倍有余,约莫可铸三百五十把,夫人真是下的好大绝心,府库中铜器都耗尽了吧。”
“不,剑不可耗用。”
“呵呵,也是……不过这部分铸成,合起来就有五百把,以五百年轻男女使用绰绰有余,楚芈夫人还愿再借否?”
“别再这样见外地叫,妾既嫁入周家,就是周家之人,虽有长幼之辈序,你我年岁实相近不远,公子私下叫妾身芈娴即可……”
公子信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耐着莫名烦躁继续听下去,就听周旭笑言道:“芈娴,按约匠师还需借我一日,还有你手下这十几人也要听我派用,我刚才问过名字,分别是熊岸、吕丁、姜源……。”
公子信这下再忍不住,一把推开几个挡路的楚人,正要质问,忽听听见一声:“咦,那不是信兄么?”
周旭大笑着过来,一把揽住公子信,抓小鸡似的轻松,强行带着他过去楚人那面,公子信身后侍卫纷纷拔剑相拦,却听公子信一声低喝道:“干什么你们,这点胆气都没有,莫要丢脸!”
周旭只作不知,裹挟着武力值低下的公子信,招呼芈娴回去,一行人进了湖畔小亭,几案上冰壶玉杯俱全,周旭大模大样地坐了主位,又叫侍女斟上酒水,一阵招呼过后,周旭一面自己把杯小酌,一面给公子信解释了夜观天象之事。
公子信听得肃然,顾不上动一动面前那杯酒水,听完了见芈娴表示感激的模样,他却忍不住讥刺一句道:“你就为这么一点小事劳师动众,不怕丢脸失信么!”
这时侍女们分开来,芈雅迈步入亭,有些莫名奇妙地看了公子信一眼,芈娴却刷地一下以湘竹扇遮面,这种打小熟悉的氛围里,她是从不会说错话的。
周旭则一脸诧异道:“丢脸只是小事,但这和失信有什么关系,大家愿意预防,就去作,不愿也没人勉强。”
公子信被噎住了,又见芈雅做使女模样在周旭身后右侧跪坐下来,在周旭耳侧轻声道:“三房主姓与六家小姓,这十来担铜料,计过重量可再铸四百把。”
公子信目光难以置信:“雅儿你坐他后面做什么?”
芈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已托身为旭公子之使女,自然要坐他身后。”
公子信忍着惊怒道:“使女?别忘你的身份……”
“打扰一下。”荆娘说着手捧金剑进来,也坐在周旭身后左侧。
公子信脸色大坏,所有长老与家主都挤进来,只见亭外又过去十来个成男,俱挑担着更多的各种铜器。
三位长老一跨进亭就大声质问道:“用矿料不行么,旭公子就非得用铜器炼?”
所有目光都聚焦到周旭身上,公子信神情终于一畅——你就算能将无知女人骗得团团转,又如何能骗得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