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多云,南风。
这场抢收已经进行了一天,苏卫取得了第一名的赏金,有人质疑他妻子妘钰计重时作假,被周旭用帐本压了下来——九家家主十二行商的核对签名赫然在上。
该拉下水的还是被拉下水了,不是家主们太蠢,而是因为这时候从天子到国家的集权性都不强,家族政治还十分天真,远没体会到站队的残酷性。
在第二天中午,稻子刚收过一半,天色突然阴了,乌黑云气从东南的群山间掩映过来。
十里田间湿润的暖风中,上千成男都望见这天色,有人沉默,有人流着眼泪,有人低头开始拼命……
巡查的各家家主们止住:“已经安排了新人手,省点力气,还有点时间。”
实际上两天劳作中他们被安排盐水与饭食,还定时休息,所有稻谷都由牛马畜力拉回城去,就算这样也都人人到了极限,这时候哪里还有人手?就算新涪城也是自顾不暇!
被劝告的族人们都不明所以,有心急的就询问质疑:
“这时候哪里还有人手?”
“别说新的,我怎么感觉人比上午还少很多?”
“对,四房他们的人都不见了!”
……
灰沉沉的天空下,周旭也在巡查的行列内,他早就觉察出不对,已遣一百楚卒去保护荆娘她们,明面上却没有多说什么。
在绵地,先伯积威德甚重,凡是小宗的人没有敢对周旭明着下手的。
“至于个别的刺杀,真当我是软柿子么?敢送把柄给我,我就敢吃下,料想公子信还是聪明的。”
周旭暗中讥讽一笑,就和昨天一样亲手给族人们递上新磨镰刀,替下旧镰让随从工匠们现磨。
还有老少们赶着牛车,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碗碗淡盐水递上。
又有人称稻子计下重量,现在跟着旁边的是妘钰,她一身朴素的白布衣裳,坐在拉水的牛车上,一手捧着帛制账册记数,一手轻扶着腰,额头上见了汗水。
单调枯燥的劳动场地里,她悦耳的声音是唯一的点缀:“张大,稻核计重五十三斤,添入昨日,合为……”
这女人对数字有种天生敏感,心算能力极强,转眼就在账册上添了一笔。
周旭耐心听完,送走了张大,目光就落在她微鼓小腹上,有些遗憾叹息道:“苏夫人还在孕期,真是劳烦了。”
妘钰瓜子脸一红,盈盈目光不敢与他对视:“为公子效劳是应该的。”
周旭摇头:“不是为我,是为乡亲们,也是为你自己。”
附近老少们都点头赞同,他们又赶着马车、牛车,将稻子统一拉进族仓。
“旭公子!”
小青从田垄上跑下来,身形匀称若柳,神情焦急。
周旭一怔道:“你们人手出问题了?”
“不是,是细君带她们和人打起来了,在族仓那里对峙!公子信趁你不在,想把稻子都拉进小仓!夫人让我突围出来报信。”
又有些听闻的族人在田头跑过来,议论纷纷。
“他们想抢我们粮食!”
“难怪中午加餐时就不见了他们四房的人!”
“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去找旭公子!”
……
沿路得到消息的族人们都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全都看向周旭:“怎么办,旭公子?”
周旭脸上也闪过怒色,却跳上牛车,看着四下里的族人道:“就要下雨了,他们抢粮,我们更要抢粮,不但要从他们手里抢回来,还要从地里抢回来!”
苏卫最前头挥舞新磨的铜镰,杀气腾腾地叫道:“我们听旭公子的!旭公子让我们怎么办?”
“先从地里抢粮!我周旭陪大家一起抢!”周旭一手举起一把旧镰刀,一手举起一本帐册,与一双双期待、信任的目光对视,“帐册在旭手里,大家收了多少,旭不敢说一分不差,绝不会昧了大家的粮食,大家信的过我,我们就一起抢!抢完这地里,回去他们抢了我们多少,我们全都要抢回来!”
族人们回以沉默,谁都能听出周旭用意,但这时候怎么让人理智?一想到自家粮食正在被人占据,每个族人心里都艰难挣扎。
“九家人众三千,站起来就是一道墙!成丁三百,杀过去就是一支军!”
周旭毫不犹豫地一把将小青拽上车顶,高举她的手继续吼道:“看!这是楚芈夫人的侍女,再看我们身边,两百楚卒都跟我们一起劳动,我们人多还是他们人多!”
被周旭当众拽着,在无数道目光的揣测与逼视下,小青用力挺直腰板,清秀的瓜子上已经涨得通红,只下意识地喊道:“我们家夫人也听旭公子的!”
管事熊岸以手捂额,他最机敏,根本不讲这废话,在下面算清楚了就高喊道:“去了我们楚卒,他们大房人就去一半,再加三房也只有四百!比我们少一百!少一百!”
人群中开始纷纷响起:“对呀,是我们人多!”
周旭又环视一圈道:“大声点,谁人多!”
族人们大声道:“我们人多!”
“大声点,听不见!”
族人们齐声怒吼道:“我们人多!”
周旭轻松大笑:“那怕个鸟!我们不抢他们就好,他们还来抢我们,这算什么事!”
这时群体气氛已经扭转,再听了这话,族人们都纷纷受到感染地笑起来,信心一下压倒了担心,干活的动力又上来了,不用周旭催促全都自动散回各田。
唯有一帮精悍男人自发留在车前,这二十名楚卒抢收时再累都没卸剑,个个目光凶悍,全都由熊岸领头盯着周旭看,正是楚芈夫人从楚王宫带出来的近卫!
这些老兵都知道,打仗胜利要是纯看人多少,双边数数就行了,还打什么!武库肯定在公子信手里了!桃子都没熟就跳出来这么急!
周旭瞧着各姓族人都散去,这才黑着脸破口大骂:“公子信我******的!这竖子他娘的……”
“旭公子你可以放开我了吗?”小青直羞得涨红了脸——公子信的娘不就是她家夫人么!
各位家主想笑又笑不出来——粮食可都要落在别人手里了。
楚卒们听了这脏话,反倒更有精神,又见这旭公子跳了下来,雷厉风行地吼道:“小青带我去找你们家夫人,先让她们撤回来,都要下雨了,这时候和人争个鸟蛋啊!”
“是!”
“九位家主请照旧,新收稻子也运回去,这一时抢就让他们抢!”
“善!”
“各位父老还请做好后勤工作!”
“我等遵命!”
周旭根本没空多想,嘱咐了小青与各位负责后勤的父老,又立即对这一小队楚卒下令,“芈娴交代过你们吧?那就听我命令,全都跟我来!”
“彩!”
……
大风起东南,黑云压城暗。
“信兄啊信兄,你太着急了啊……”
在为首周旭的冷笑声中,二十余骑烈烈奔入西城,直趋城心议事厅背后的族仓。
族仓前的广场上,人头涌动,冠巾如云,上千老弱妇孺在左,近百甲士在右。
一种奇特的对峙场面,芈娴在场中,而荆娘立在族仓二楼,张弓搭箭以作威胁。
周旭见此松了口气,又转头打量那两队甲士,发现公子信和诸长老没有出面。
领头的还是乌克,正在鼓动道:“他们要占据族仓,不给我们粮食!大伙身后也有家人,绝不能放走一粒粮食!”
轰隆隆——
“先伯金剑在此,谁人敢拦!”
周旭高举伏波,纵马冲阵。
甲士纷纷退散,人皆瑟瑟。
不是这时候的骑兵有多厉害,而是无人敢挡在周旭和这誓约金剑面前,当世血脉法统与誓约概念之深入人心,可见一斑!
荆娘正守在族仓二楼,对着下面引弓待发,见此终于松了口气,她下楼迎向周旭:“小妹,这下怎么办?”
众老幼妇孺都为周旭分开道路,芈娴在这阵势下有点手脚酸软,被小青小竹扶着过来相见。
她一双凤目也是忧心忡忡地望着周旭:“你这些同姓兄弟叔伯,都受了公子信的蛊惑与死令,虽不敢拦阻旭公子你,也绝不会放我们带走粮食的。”
“带走?为什么要带走?带走又能放哪里?这族仓就是放粮食的,他们要帮我们看管着,就让他们看管!”
荆娘瞪大了眼睛,芈娴也听得一呆:“你要放弃粮食?”
“不是放弃!存人失粮,一夜就能抢回来,该是我们的,绝不放弃!”
周旭断然道,接过承器转身跑上族仓二楼。
他凭栏而立,一手高举起伏波和帐簿,一手在底下把持承器,剑器与人身的共鸣中,呼吸顿时一变。
嗡——
清越剑鸣响彻,一下压过了纷乱人声,一种轻微寒气从所有人心里冒出来,广场上为之一静。
硬实的夯土广场上泾渭分明,东边是上百甲士,西边是上千老弱妇孺,所有目光都望向族仓楼上,聚焦在誓约金剑上。
乌克扶了扶牛角头盔,一张黑脸更加黑了,冲地上恨恨啐了口唾沫:“龟儿子的又来!”
“嘘,那是先伯儿子,乌头领慎言,慎言!”
“慎言个屁,这里都快要失控了,快去武库向信公子报告情况!迟了你我都要完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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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字数失算了,这是第二章,晚上八点继续放出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