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一乘小轿已将芳儿匆匆送出贝勒府。
到了“春福堂”亦是一切如常,芳儿觉得仿佛做了一场梦,而且又是如此奇怪的梦,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丢开手,只管歇息去了。及至到了晚间,才听见人们全都在风传:弘时已死!她这才惊出一身的冷汗——刚在阎罗殿门口转了一圈,见了那些大生死、大是非的事,自己竟然还不相信,倒真是辜负了五阿哥掏心掏肺的一番话。
当时的政治气氛受前朝夺嫡的影响,对这种事最是敏感、紧张,因此,从弘时死讯一出,京城顿时陷入一种奇怪的气氛中,王公贵族、政府官员之间自然免了许多的“走动”,“春福堂”这种地方自然也是门前冷落,只前院有些贩夫走卒、乡绅商贾偶尔来寻欢作乐,别院这中专门接待王公贵族的地方竟是门可罗雀了。
芳儿倒落得个悠闲,每日弹琴听曲、对月吟诗,不觉又到了这年中秋。想起自己自雍正初年家里坏事,竟再也没过过这个团圆之节,不觉更觉得感伤。
却说,那红玉自从芳儿走了,霑哥哥便也没了兴致,更兼着要去学里,也见得少了,闷了这许多日子,便想着趁过节必定要把芳儿姐姐接来才是。
于是这日早早便来母亲跟前承欢,恰好这几日曹福晋身上不太舒服,才诊了脉,又觉得近日也略精爽了些,便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与几个老妈妈说些闲话。门口跟从的几个老嬷嬷们便悄悄的回道:“玉小姐且园子里逛逛再往里头去,才有十二贝子家的几个人来说话,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小姐这一进去恐不便。”
红玉听了便知道是皇上责成教养弘时的那个十二皇叔允祹,原是因“治事不能敬谨”,从郡王降至贝子被夺贝子爵,“授镇国公”的,很是不讨当今皇上喜欢的一个皇弟,且平日与平郡王府极少走动,如今弘时的事刚出,最不该走动的时候偏又来了。便一皱眉道:“好好的不来,有人犯了事,怎么又有人来?”
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红玉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南面舅妈这边来了。
挑帘进来,见舅妈正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儿上来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正在盥洗。便知自己来早了,便笑一笑往旁边的座位上坐了。新买进来的小丫鬟见王府里的小姐来了忙赶着行礼,马夫人便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并不讲究这些虚礼,横竖洗了就完事了。”
说罢便转向红玉问道:“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前儿听见福晋身上不太舒服,可好了些?”红玉道:“正是我也没有见她,本来病着,这一大早的倒见客。”
马夫人也听见最近的事,只觉得虽表面上平静,竟闹的比前朝更惊心动魄,便担心起福晋来。便款声跟红玉说:“你哥哥如今正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红人,虽说能者多劳,但做得多亦错的多。别的靠不得,竟还是少些走动的好。”
“我原也是这么说,若是平日常走动的,出了事,我们再也不会袖手旁观的,这种临时抱佛脚的,横竖别理她不就完了?”
马夫人听这孩子虽是娇生惯养,却是极有见地、心里又仗义的,便笑着说:“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福晋的安,问是何病。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伺候,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她住一两日,即过了节,又照顾了福晋,岂不省事。”
红玉便笑道:“还是舅妈疼我,我来就是想说这个。”
及至晌午红玉正百无聊赖,果然听家丁来报:“雲姑娘和芳姑娘来了。”她便知道芳儿已经去拜过李老太太,又专程来看福晋的。
福晋早晨听那几个女人来说起弘昼的荒唐事,便知道她们说起的那个女伶便是芳儿,如今见她好好的站在自己眼前,便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
芳儿便笑道:“都已预备下了,刚老太太说拣了园里的空地,已在布置,且说夜晚风冷,叫多穿两件衣服。”
福晋见老太太兴头儿好,便也高兴:“那倒不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福晋笑道:“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的你们又不大爱吃,若不嫌弃,就添了菜来,跟我这儿吃了再玩去吧?”
金蟾见状忙去取了碗来,又去后头传了几样菜来,福晋便说:“近日因居丧,你哥哥和你父亲都不便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大节下的,只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且芳儿又来了,我便让红玉也去老太太那边跟你们一起过节可好?”
香雲一听便十分高兴起来:“去年在姨娘这里叨扰的,今年还该还席,只是王府这一大家子人要姨娘照应,我听老祖宗说十六日再请您过去呢,若得妹妹来,老祖宗必定高兴。”
“可是的呢,去年中秋过的热闹,原说出了那档子事儿,不许宴乐,我便想这次的节过的可是没趣了,还好芳儿姐姐来了,又能去外祖母那里热闹一下,可不是他们说的‘因祸得福’了?”
福晋笑着拍下她的手:“且乱说吧,改日也选进宫里,就你这张惹事的嘴,我再没安生觉睡了!”
一桌人都笑起来,唯红玉扁着个嘴:“连妈妈也编排我,我自不是那贤德的人,也不稀罕受那份劳什子的罪!”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芳儿并姐妹几个就在老太太跟前承欢,及至晚间,曹家上下便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只待月上柳梢头便可开怀赏月作乐。
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且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老太太坐下,左垂首曹頫、頫妻及两个孩子,右垂首是马夫人并曹霑曹雲,她便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叫女孩儿们来坐那边罢。”
于是令人向围屏后将红玉、芳儿请出来,再看时,仍是人口凋零,十分凄凉。李老太太便忍住心中悲戚,命人折一枝桂花来,由一丫鬟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需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
玩笑了半日才渐渐喜上眉梢来,不料这次花却在曹頫之子小名儿霁儿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故日常也好看些诗词,又专好奇诡仙鬼一格,平日常听见哥哥们起诗社作诗,却从来不叫他玩,今日便技痒,有意显露,谁知做了一首,由頫老爷看去,却说:“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约束的货色。”
李老太太却最是心思敏捷的人,知道这个儿子自过继了来便谨小慎微,如今家中大事小情不断,越发的畏首畏尾起来,便要了诗来说道:“叫霑哥儿也看一看,我这孙儿来京一年,已是诗名儿在外,由他评断是再不会错杀了英才的!”
曹霑便接过诗来瞧了一遍,连声赞好,说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之家,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
说罢又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霁儿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诗社里必定少不了你呢!”
霁儿听连霑哥哥都能这样夸赞自己,便十分的高兴起来。芳儿却在心里暗笑:“好个呆子,人家父亲管教儿子,你又来夸他,虽说世人都知道实话好,却能有几个是喜欢听实话的?若将来出去外头办事还是只管这样直来直去,在京城这样藏龙卧虎的地方,只怕尽有得亏吃。”
红玉却只管要过来诗稿,又是另一番心思:“眼前这人果然与我品味相同,想来,必定得抖落一身的世俗,才能够以山为伴,与菊为友,虽眼前的珍馐美酒、高朋满座,终不及禽鸟飞倦栖进了舒适的山林,若他日有缘持杖流憩,棹舟于水藻密藤之间,悠悠歌声,快意回荡,身边又岂能没个这样的人陪伴?”想到这儿,便自顾自的笑了。
却听曹頫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如此了。”
红玉方笑道:“霁儿得老祖宗调教,自然已得‘品格清於竹,诗家景最幽’的真味,霑哥哥再没有谬赞的。”
听这样说,李老太太便十分高兴,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她才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我和姑娘们多乐一回,好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