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自从两地生孤木
第二日早起,天只蒙蒙亮,当我惊觉身边已经没有人在的时候,真的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少爷真的为这件事脑了,我今后岂有容身之地?想及此,真是又羞又愧又担心他,忙起身去四处寻找。连后角门也找过了,居然四处不见少爷,那时的心急如焚又岂是一个初为人妇的少女所能禁受的住的?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小丫头惠香用食盒子捧了早点来,说是夫人赏的。我也无心吃,只说要跟她一起去夫人那里拜谢——岂是我是想去认错罢了。惠香却捂着嘴吃吃的笑,半晌才说:“夫人说了,叫你不用去拜谢,她说难为你这样懂事的孩子了,叫你好生歇息——拜谢的话,你们家公子早跟夫人说了一车了,哪里还用姐姐亲自去?”
我竟然全未听出她的嘲笑,只听得少爷在夫人那里,我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果然是我没有看错他,即便他心里的人从来就不是我,但他却绝不肯辜负我的这一番好意——即便我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小奴。
他常为自己是个低贱的奴才而伤感,我却因此而幸运的与少爷有了平起平坐、推心置腹的机会。
晚些时候,少爷回来,果然强忍着心里的悲痛,只与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自此他视我也更比别个不同,我待他也更为尽心,我们似乎都认命也“乐命”了。虽然他还是常常对月感怀,也常背着我们对花儿说话,对大雁落泪,但至少表面上,我们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他担心红玉,连我都悬心,他又怎能放得下?
这时的深宫之内却全不像我们这样沮丧,,因为嫔以上才能分居东西十二宫各有专房,所以刚入宫的秀女顶多也就是个贵人,甚至还是答应、常在以下的身份,因此开始时倒是住在一块儿。
一大群新来的秀女入宫,即便再压抑自己,也还是少女心性,总不由得叽叽喳喳聚在一起,说说趣闻、猜猜心事……倒也一副表面祥和的摸样。只红玉一进来就获了个封号——“英”,说说那日桃花成雨、“落红成阵”,她娇娇弱弱的站在那里格外相趁……
就是这一句,已经让这一群刚进来的小姑娘们大为不满了——都是新人,凭什么她就比别人多得些恩宠?不过凭她祖宗、她爹、她哥哥罢了,哪里就比别人娇贵了去?
秋纹听了这些议论,心里好生不服,但顾念着福晋的吩咐,也不敢告诉红玉去。
其实皇后为这班新入宫的秀女,倒是没少花心思,因为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这样大选秀女,一下子进来这么多生面孔,且个个背景深厚,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自然要防备着点儿,因此建议了皇上:“日久见人心——若是一来便因为谁比谁好看些就有了地位,难免不被人说皇帝好色。还是等日子长了,捡那些脾气秉性好的再封贵人也不迟。”
这些争宠与算计,红玉都并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她想的只是怎样不被注意才好,可是就连这一点儿愿望都难以实现,入宫的第一日一早,便有太监来宣布了封号,她自此便成了雍正的“英答应”,众目睽睽之下,她虽不愿意,却也只能款款谢恩。众人心里的不平她又岂会不知道?只是她早已横下一条心,便也不理会众人,只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里,那日遇见的明姐姐本来也心中不忿,可是转念一想,如今身在宫中,又都是刚来,不知道深浅,若得个得宠的故交,日后也好有个照应。因此,只隔了半盏茶的功夫,她便想通了这个道理,又一脸喜气的来给红玉道喜了。
谁知进了红玉的屋子,才见她病容缱绻,竟已然卸了妆,卧床休息去了。
明姐姐这才笑道:“哎呦,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妹妹竟这样贪睡,得了赏,还不高兴高兴,又不出去与各位姐妹们见见——知道的说是妹妹淡泊,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轻狂呢!”
红玉欠身起来,秋纹忙拿个靠枕给她垫上,红玉这才说道:“真是失礼了,原来也不曾想这个病竟然真是病来如山倒,不过是那日晚间出门,着了些风,昨日便有些怠懒的动,今日更是浑身无力,这才怠慢了姐姐。”
明姐姐听了,也是又喜又愧——这才第一天入宫,眼前这躺在病榻上的还是儿时的玩伴,如今听见她不能争宠,自己竟然暗地里高兴,日后可该怎么样啊!
想着,她便压抑住内心不由自主的那些想头,笑着坐在红玉床前:“妹妹也真是,几年没见就跟我生分成这样,既然是病了,妹妹怎么不早些请大夫来,赶紧吃些药呢?”
红玉微微笑着说道:“大家都是初来乍到,各处管事的安排吃的、住的且忙不过来,我这样额外的麻烦人家也不忍心,倒是静养两天,若是还不好再请医问药的也不迟。”
“妹妹可真是菩萨心肠——你如今是皇帝眼里的红人,不过生病吃药,谁敢说什么?若是耽误了,不是玩的!”
说着,这位明姐姐便起身跟秋纹说道:“你也是,你们家小姐是省事的,你怎么也这样糊涂?若是耽误了病情,赶明儿皇帝知道了,再怪罪下来,你可能担待的起?走!如今跟我去跟这里管事的嬷嬷说了,赶紧瞧病才是!”
说着,便不由分说的拉着秋纹便走了。
红玉本想拦着,可转念一想,如今刚得了封号,可见皇上竟还记得自己,若不早早的让人知道自己病了,等皇上要人的时候再推说不舒服,岂不是着了痕迹?给她这样一闹,倒省了多少麻烦。因此便也由着她去了。
自此,刚入宫的红玉便天天抱恙,安心的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养起病来。皇后听得如此,也心里暗叹:“她娇娇弱弱的样子,果然不是什么有福的。只是难得皇上心里喜欢,又是身份高贵的王府千金,难免娇贵了些。”
便吩咐:“免了英答应的晨昏定省,让她好好养病,早日好了,也好替我分忧。”
得着皇后这份口谕,她更自在了些,且病了两日才知道,如今刚来的秀女里已是明争暗斗的好不热闹,自己一不小心竟远离了这些个纷争,倒也是因祸得福。
这天,她刚刚能下床走动走动——其实一直以来倒也没病的那么厉害,只是借故不出来罢了,如今安生了这许多日子,她也想看看宫里的情形。因此这日看着众人都去皇后那里晨省了,便远远的却向皇后住的永寿宫院内望着,过了一会儿,只见嫔妃、贵人和各位新来的秀女都渐渐的从永寿宫散去,一起一起的都散尽了,只不见明姐姐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她倒不去给皇后请安?便是有事缠住了,必定也是要去讨皇后和众嫔妃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
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正从永寿宫往御花园走去,定眼看时,只见皇后搭着明姐姐的手,旁边还跟着一个人——那不正是当今的皇帝么?看来这明姐姐果然是个识得眉高眼低的,红玉看了不觉点头,又想起父母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
少顷,忽然听见秋纹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
红玉叹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
秋纹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
一句话提醒了红玉,方觉得呆了半日果然有点腿酸,便慢慢的扶着秋纹,回自己住的小屋子来。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轻声叹道:“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于此!”
秋纹听见,忙四处看看,见没人,这才劝道:“好姑娘,你只管想开些吧,这些日子,福晋托了多少人带话儿进来,若还这样,岂能叫福晋放心的?为了姑娘这病,福晋没少操心,听见说过两天若宝福晋得空也要来看你呢!”
“英琦?倒还是……若是她能来,也好,得个说话的人,总不至于整日这样昏昏沉沉。”
这天,英琦果然如约来看望她,姐妹两一见,自是心酸眼热,却只得忍着,英琦如今已是身为人母,自是比做姑娘时更丰满了些,红玉却是日渐消瘦,让人怎能不怜?
英琦便坐在床边,说起这病症来:“听管事的嬷嬷说,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闹了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的,成什么?这样也不是个常法。”
红玉知道说的是侍寝的事,如今入宫好几个月,初时还听见皇帝问起,近来就连皇后也不再过问了。宫中之人最是势力,起初都围着红玉,以为她日后必然高贵,谁知如今,秀女们各个搬出去,另择住处了,只有她还住在这个临时安置的小屋中,怎么能叫人不说闲话呢?
“不中用的,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
“妹妹快别乱说,这才几岁大的年纪,就这样说了?古人说‘食五谷杂粮者,哪有不生病的?你该好好添养精神气血才对,再不可做这些胡思乱想的。”
红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前两日倒还好些,每天还出去走走,这两日反觉得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
英琦又叹又怜说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红玉听了,却淡淡一笑,叹道:“你当这里还是在家?你说这法子固然是极好的,虽然燕窝易得,但我因身上不好了,整日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花样来,要熬什么燕窝粥,就算这宫里的正经主子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太监、宫女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
英琦听见红玉如今竟这样说,便笑道:“瞧瞧我们王府千金,居然说出这样话来——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一日,便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若做不得的,自然也告诉王爷去,总不至于叫你难过。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不过你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给你带几两燕窝来,每日叫秋纹在屋子跟前生一小炉,自己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
红玉见这样,才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
英琦被她说的眼眶又红了,又恐别人看见与红玉不便,只得说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说的!咱们自小儿那么好,只愁我失于应候罢了。你如今病着,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红玉却仍是依依不舍道:“得了空再来和我说句话儿……”
英琦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秋纹见当日那些无忧无虑的小姐们如今都是这样身不由己,自己也是感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