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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柳柳州

东坡云:“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固已至矣;而杜子美、李太白以英伟绝世之资,凌跨百代,古之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出,虽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子厚,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得诗人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于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所贵于枯淡者,谓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亦何足道。佛言譬如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也。”

《诗眼》云:“子厚诗尤深远难识,前贤亦未推重,自老坡发明其妙,学者方渐知之。余尝问人:‘柳诗何好?’答云:‘大体皆好。’又问:‘君爱何处?’答云:‘无不爱者。’便知不晓矣。识文章者,常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它妙处。向因读子厚《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诗一段,至诚洁清之意,参然在前,‘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微言冀可冥,(“冀”原作“异”,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缮性》何由熟。’真妄以尽佛理,言行以尽熏修,此外亦无词矣。‘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盖远过‘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予家旧有大松,偶见露洗而雾披,真如洗沐未干,染以翠色,然后知此语能传造化之妙。‘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盖言因指而见月,(“月”徐钞本、明钞本作“日”。)遗经而得道,于是终焉。其本末立意遣词,可谓曲尽其妙,毫发无遗恨者也。《哭吕衡州》诗,足以发明吕温之俊伟。《哭凌员外》诗,书尽凌准平生。《掩役夫张进骸》,既尽役夫之事,又反复自明其意,此一篇笔力规模,不减庄周、左丘明也。刘梦得《伤愚溪》三首,有‘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又‘残阳寂寞出樵车’,又‘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谓之佳句,正如今之海语,于子厚了无益,殆《折杨》、《皇荂》之雄,易售于流俗耳。”

东坡云:“《南涧中》诗:‘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竞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柳仪曹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盖绝妙古今矣。然老杜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仪曹何忧之深也。”

蔡宽夫《诗话》云:“子厚之贬,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者,特为酸楚,闵己伤志,固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愤死,未为达理也。乐天既退闲,放浪物外,若真能脱屣轩冕者,然荣辱得失之际,铢铢校量,而自矜其达,每诗未尝不着此意,是岂真能忘之者哉?亦力胜之耳。惟渊明则不然。观其《贫士》、《责子》,与其它所作,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则随所遇而皆适,未尝有择于其间,所谓超世遗物者,要当如是而后可也。观三人之诗,以意逆志,人岂难见,以是论贤不肖之实,亦何可欺乎?”

洪驹父《诗话》云:“东坡言郑谷诗:‘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此村学中诗也。子厚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信有格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

东坡云:“余自东武适文登,并海行数日,道傍诸峰,真若剑铓,诵子厚诗,知海山多奇峰也。子厚记云:‘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冉众草,纷红骇绿,蓊葧芗气。’子厚、梦得皆善造话,若此句殆入妙矣。梦得云:‘水禽嬉戏,引吭伸翮,纷惊鸣而决起,舍彩翠于沙砾。’亦妙语也。”

山谷云:“‘千里枫林烟雨深,无朝无暮有猿吟。停桡静听曲中意,好是云山韶濩音。零陵郡北湘水东,浯溪形胜满湘中。溪口石颠堪自逸,谁人相伴作渔翁?’右元次山《欸乃曲》。欸音媪,乃音霭,湘中节歌声。子厚《渔父词》有‘欸乃一声山水绿’之句,误书‘欸欠’,少年多承误妄用之,可笑。”苕溪渔隐曰:“余游浯溪,读磨崖《中兴颂》,于碑侧有山谷所书《欸乃曲》,因以百金买碑本以归,今录入《丛话》。又《元次山集欸乃曲》注云:‘欸音袄,乃音霭,棹船之声。’洪驹父《诗话》谓欸音霭,乃音袄,遂反其音,是不曾看《元次山集》及山谷此碑而妄为之音耳。”

《冷斋诗话》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下无心云相逐。’东坡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

东坡云:“‘盛时一失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不知桃笙为何物。偶阅《方言》:‘簟,宋、魏之间谓之笙。’乃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梁简文《答湘南王献簟书》云:‘五离九折,出桃枝之翠笋。’乃谓桃枝竹簟也。桃竹出巴、渝间,杜子美有《桃竹杖歌》。”

《石林诗话》云:“蔡天启言,尝与张文潜论韩、柳五字警句,文潜举退之‘暖风抽宿麦,清雨卷归旗’,子厚‘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皆集中第一。”

孟东野 贾浪仙

张文潜云:“唐之晚年,诗人类多穷士,如孟东野、贾浪仙之徒,皆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或谓郊、岛孰贫,曰:‘岛为甚也。’曰:‘何以知之?’‘以其诗知之。郊曰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岛曰市中有樵山,客舍寒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尝苦干。孟氏薪米自足,而岛家俱无,以是知之耳。然及其至也,清绝高远,殆非常人可到。唐之野诗,称此两人为最,至于奇警之句,往往有之,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羁旅穷愁,想之在目。若曰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则春物融冶,人心和畅,有言不能尽之意,亦未可以为小道无取也。’”苕溪渔隐曰:“六一居士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温庭筠诗,‘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是严维诗。文潜乃以为郊、岛诗,岂非误邪?”

蔡宽夫《诗话》云:“司空图善论前人诗,如谓元、白为‘力勍气僝,乃都会之豪估’,‘郊、岛非附于寒涩,无所置才’,皆切中其病。及自评其作,乃以‘南楼山最秀,北路邑偏清’,为假令作者复生,亦当以着题见许。此殆不可晓。当局者迷,固人情之通患。如乐天所谓‘斸石破山,先观镵迹,发矢中的,兼听弦声’,使不见其诗,而闻此语,当以为如何哉?”

《缃素杂记》云:“《唐书》载:‘贾岛字浪仙,初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时,洛阳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岛为诗自伤,韩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人,皆不之觉也。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呼诘之,久乃得释。累举不中第。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簿。’余案刘公《嘉话》云:‘岛初赴举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欲着推字,又欲着敲字,练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时时引手作推敲之势。时韩愈吏部权京兆,岛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云云。韩立马良久,谓岛曰:作敲字佳矣。遂与并辔而归,留连论诗,与为布衣之交。自此名著,后以不第,乃为僧,居法乾寺,号无本。一日,宣宗微行至寺,闻钟楼吟咏声,遂登楼,于岛案上取诗卷览之。岛不识帝,遂攘臂睨帝曰:郎君何会此邪?遂夺取诗卷。帝惭恧下楼而去,遂除岛为遂州长江簿。’《唐史》与《嘉话》所载不同如此。”

《今是堂手录》云:“高丽使过海,有诗云:‘水鸟浮还没,山云断复连。’时贾岛诈为梢人,联下句云:‘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丽使嘉叹久之,自此不复言诗。”

《冷斋夜话》云:“贾岛诗有影略句,韩退之喜之。其《渡桑乾》诗曰:‘客舍并州三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而今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又《赴长江道中》诗曰:‘策杖离山驿,逢人问梓州,长江那可到,行客替生愁。’”

《隐居诗话》云:“孟郊诗蹇涩穷僻,琢削不暇,真苦吟而成,观其句法格力可见矣。其自谓‘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而退之荐其诗云:‘荣华肖天秀,捷疾愈响报’,何也?”

苏子由云:“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孟郊尝有诗云:‘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容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以死。而李翱称之,以为郊诗高处在古无上,平处犹下顾沈、谢。至韩退之亦谈不容口。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孔子称‘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虽穷困早死,而非其处身之非,可以言命,与郊异矣。”

《笠泽丛书》云:“吾闻淫畋渔者,谓之暴天物。天物不可暴,又可抉摘刻削,露其情状乎?使自萌卵至于槁死,不能隐,天能不致罚邪?长吉夭,东野穷,玉溪生官不挂朝籍而死,正坐是耳。”

玉川子

东坡云:“玉川子作《月蚀诗》,以为食月者,月中之虾蟆也。梅圣俞作《日食诗》云:‘食日者,(“日”原作“之”,今据宋本校改。)三足鸟也。’此固因俚说以寓其意。《战国策》:‘日月辉于外,其贼在内’,则俚说为当矣。又《月蚀诗》中云:‘岁星坐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覆尸无衣巾。’详味此诗,则董秦当是无功而享禄者。董秦,李忠臣也,天宝末骁将,屡立战功,虽粗暴,亦颇知忠义。代宗时,吐蕃犯阙,征兵,忠臣即日赴难,或劝择日,忠臣怒曰:‘君父在难,乃择日邪?’后卒污朱泚伪命诛。考其终始,非无功而享厚禄者,不知玉川何以有此句?”

《学林新编》云:“韩退之《月食诗》一篇,大半用玉川子句。或者谓玉川子《月食诗》,豪怪奇挺,退之深所叹伏,故所作尽摘玉川子佳句而补成之。某切以为不然。退之《月食诗》题曰《效玉川子作》,而诗中有以玉川子为言者,‘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自行’,又曰:‘玉川子立于庭而言曰,地行贱臣今再拜,敢告上天公。’然则退之几于代玉川子作也。玉川子诗虽豪放,然太险怪,而不循诗家法度,退之乃摘其句而约之以礼,故退之诗中两言玉川子,其意若曰玉川子《月食诗》如此足矣。故退之诗题曰《效玉川子作》,此退之之深意也。不然,退之岂不能自为《月食诗》,而必用玉川子句然后而成诗邪?以谓退之自为《月食诗》,则诗中用‘玉川子涕泗告天公’,又非其类矣。”

《雪浪斋日记》云:“玉川子诗,读者易解,识者当自知之,《萧才子宅问答诗》,如《庄子》寓言,高僧对禅机。惟《有所思》一篇,语似不类,疑他人所作,然飘逸可喜。其词曰:‘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朱箔天之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圆又缺。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一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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