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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王右丞

《复斋漫录》云:“《送元二安西》绝句云:‘渭城朝雨挹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李伯时取以为画,谓之《阳关图》。予尝以为失。按《汉书》:‘阳关去长安二千五百里。’唐人送客,西出都门三十里,特是渭城耳。今有渭城馆在焉。据其所画,当谓之《渭城图》可也。东坡《题阳关图诗》:‘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昔承其失耳。山谷题此图云:‘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悲。’然则详味山谷诗意,谓之《渭城图》宜矣。”苕溪渔隐曰:“右丞此绝句,近世人又歌入《小秦王》,更名《阳关》,用诗中语也。旧本《兰畹集》载寇莱公《阳关引》,其语豪壮,送别之曲,当为第一。亦以此绝句填入。词云:‘塞草烟光阔,渭水波声咽。春朝雨霁,轻尘歇,征鞍发。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动黯然,知有后会,甚时节?更尽一杯酒,歌一阕。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彻”原作“辙”,今据宋本、徐钞本校改。)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东坡取《兰畹集》,亦载此词,非也。”(此句原作“不载此词何也”,今据宋本、徐钞本校改。)

苕溪渔隐曰:“摩诘《山中送别诗》云:‘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盖用《楚词》:‘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此善用事也。余旧见一小诗,不知谁人作,云:‘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吹尽,(“柳”原作“杨”,今据宋本、徐钞本校改。)借问行人归不归?’古乐府有《折杨柳》云:‘曲成攀折处,惟言久别离。’又云:‘攀折思为赠,心期别路长。’又云:‘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皆言折柳以寄相思之意,不言其归。则前诗用事,为未尽善也。李贺《致酒行》云:‘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亦与古乐府同意。”

苕溪渔隐曰:“‘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鸟啼山客犹眠。’每哦此句,令人坐想辋川春日之胜,此老傲睨闲适于其间也。”

秦太虚云:“余为汝南学官时,得疾卧,直舍高符仲携《辋川图》视予,曰:‘阅此,可以愈疾。’予本江海人,得图甚喜,即使二儿从旁引之,阅于枕上,恍然若与摩诘入辋川,度华子冈,经孟城坳,憩辋口庄,泊文杏馆,上斤竹岭,并木兰柴,绝茱萸沜,蹑槐陌,窥鹿柴,返于南北坨,航欹湖,戏柳浪,濯栾家濑,酌金屑泉,过白石滩,停竹里馆,转辛夷坞,抵漆园;幅巾杖屦,棋奕茗饮,或赋诗自娱,忘其身之匏系于汝南也。数日疾良愈。”

苕溪渔隐曰:“唐自四月一日,寝庙荐樱桃后,颁赐百官,各有差。摩诘诗:‘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退之诗:‘香随翠笼擎初重,色映银盘泻未停。’二诗语意相似。摩诘诗浑成,胜退之诗。樱桃初无香,退之言香,亦是语病。”

苕溪渔隐曰:“予旧见邮亭壁间题云:‘山月晓仍在,林风凉不绝。殷勤如有情,惆怅令人别。’亦有佳思,不知何人诗。后读《王维集》,乃王缙《别辋川别业诗》,附在集中。”

山谷老人曰:“余顷年登山临水,未尝不读摩诘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故知此老胸次,有泉石膏肓之疾。”(宋刊本无此条。)

韦苏州

《复斋漫录》云:“‘俗吏闲居少,同人会面难。偶随香署客,来访竹林欢。暮馆花微落,春城雨渐寒。瓮间聊共酌,莫使宦情阑。’《陪王郎中寻孔征君诗》也。‘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照绿蘋。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诗》也。二篇皆佳作,而韦集逸去。家有顾陶所编《唐诗》有之,故附于此。”

白乐天云:“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后贵之。”

《金石录》云:“《石鼓文》,世传周宣王刻石,史籀书。欧阳文忠公以谓今世所有汉桓、灵时碑,往往而在,距今未及千载,大书深刻,而磨灭者十有八九。自宣王时,至今实千有九百余年。鼓文细而刻浅,理岂得存?以此为可疑。余观秦以前碑刻,如此鼓及《诅楚文》泰山秦篆,皆粗石,如今世以为碓臼者。石性既坚顽难坏,又不堪他用,故能存至今。汉以后碑碣,石虽精好,然易剥缺,又往往为人取作柱础之类。盖古人用意深远,事事有理,类如此。况此文字画奇古,决非周以后人所能到。文忠公亦谓非史籀不能作。此论是也。”苕溪渔隐曰:“韦苏州《石鼓歌》云:‘周宣大猎兮岐之阳,刻石表功兮炜煌煌。石如鼓形数止十,风雨缺讹苔藓涩。今人濡纸脱其文,既击既扫白黑分。忽开满卷不可识,惊潜动蛰走云云。喘逶迤,相纠错,乃是宣王之臣史籀作。’退之《石鼓歌》云:‘周纲陵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从臣才艺咸第一,拣选撰一作“譔”。刻留山阿。’退之初不指言史籀所作,永叔《集古录》云:‘至于字画,亦非史籀不能作。’此盖原苏州之歌而云尔。苏长公《凤翔八观古鼓诗》云:‘忆昔周宣歌鸿雁,当时史籀变蝌蚪。’亦原于苏州也。黄太史云:‘石鼓文笔法如珪璋特达,非后人所能赝作。熟观此书,可得正书行草法,非老夫臆说,盖王右军亦云尔。’”

《东皋杂录》云:“唐开元四年,偃师人耕地,得古铜盘篆文,云:‘右林左泉,后冈前道。万世之宁,兹焉是宝。’考《图经》,比干墓也。”苕溪渔隐曰:“《兰亭续帖》、《赐书堂帖》,皆有此篆文。余深爱其奇古,谛玩无斁。”

苕溪渔隐曰:“余观《诅楚文》,茫然初不知其颠末。及读《集古录》、《金石录跋尾》、苏长公诗,然后知之。《集古录》云:‘秦祀巫咸神文,今流俗谓之《诅楚文》。其言首述秦穆公与楚成王事,遂及楚王熊相之罪。’按司马迁《史记世家》,自成王以后,王名有熊良夫、熊适、熊槐、熊元,而无熊相。据文言穆公与成王盟好,而后云倍十八世之诅盟。今以《世家》考之,自成王十八世为顷襄王。而顷襄王名横,不名熊相。又以《秦本纪》与《世家》参较:自楚平王娶妇于秦昭王时,吴伐楚,而秦救之。其后历楚惠、简、声、悼、肃五王,皆寂不与秦相接。而宣王熊良夫时,秦始侵楚,至怀王槐、顷王横,当秦惠文王及昭襄王时,秦、楚屡相攻伐。则此文所载,非怀王则顷襄王也。而名皆不同。又以十八世数之,则当是顷襄王。然熊相之名,理不宜谬。《史记》或失之尔,疑‘相’传写为‘横’也。苏长公云:‘《诅楚文碑》,获于凤翔开元寺土下,今在太守便厅。秦穆公葬于雍橐泉祈年观下,今墓在开元寺之东南数十步,则寺岂非祈年观之故基邪?’诗云:‘峥嵘开元寺,仿佛祈年观。旧筑扫成空,石碑埋不烂。诅书虽可读,字法嗟久换。词云秦嗣王,敢使祝用瓒:先君穆公世,与楚约相捍。质之于巫咸,万叶期不叛。今其后嗣王,乃敢谋多难。刳胎杀无罪,亲族遭圉绊。计其所称诉,何啻桀纣乱。吾闻古秦俗:面诈背不汗。岂惟公子卬,社鬼亦遭谩。辽哉千岁后,发此一笑粲。’《金石录》云:‘秦《诅楚文》,余所藏,凡有三本:其一祀巫咸,旧在凤翔府廨,今归御府,此本是也。其一祀大沈,久湫藏于南京蔡氏。其一祀亚驼,藏于洛阳列氏。(“列”宋本作“刘”。)秦以前遗迹,见于今者绝少。此文皆出于近世,而刻画完好,文词字札,奇古可喜。元祐间,张芸叟侍郎、黄鲁直学士,皆以今文训释之,然小有异同。’”

司空图曰:“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是资于适口者,若醋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盐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渊雅,皆在其间矣。然直叛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邪?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道学哉?贾阆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寒涩,无可置才,而亦为体之不备也。”苕溪渔隐曰:“东坡云:‘司空图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此语与前语不同,盖东坡润色之,其语遂简而当也。”

苕溪渔隐曰:“韩子苍云:‘韦苏州少时,以三卫郎事玄宗,豪纵不羁。’余因记《唐宋遗史》云:‘韦应物赴大司马杜鸿渐宴,醉宿驿亭,醒见二佳人在侧,惊问之。对曰:郎中席上与司空诗,因令二乐妓侍寝。问记得诗否。一妓强记,乃诵曰: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恼乱苏州刺史肠。’观此,则应物豪纵不羁之性,暮年犹在也。子苍又云:‘余观苏州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扫地焚香而坐。’此是《韦集》后王钦臣所作序,载《国史补》之语,但恐溢美耳。”

许彦周《诗话》云:“韦苏州诗:‘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东坡用其韵曰:‘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如东坡《罗汉赞》:‘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此八字,还许人再道否?”

孟浩然

苕溪渔隐曰:“诗句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也。浩然云:‘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上句之工,在一‘淡’字,下句之工,在一‘滴’字。若非此二字,亦乌得而为佳句哉?如《六一居士诗话》云:‘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论,各以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余谓陈公所补数字不工,而老杜一过字为工也。’又如《钟山语录》云:‘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最好,若下起字,便是小儿语也。无人觉来往。下得觉字大好。足见吟诗,要一两字工夫。’观此,则知余之所论,非凿空而言也。”

《复斋漫录》云:“颜之推《家训》云:‘《罗浮山记》:望平地树如荠。’故戴嵩诗:‘长安树如荠。’有人《咏树诗》:‘遥望长安荠。’此耳学之过也。余因读浩然《秋登万山诗》:‘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乃知孟真得嵩意。”

苕溪渔隐曰:“浩然《夜归鹿门寺歌》云:‘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不若岑参《巴南舟中即事诗》云:‘渡口欲黄昏,归人争渡喧。’岑诗语简而意尽,优于孟也。”

许彦周《诗话》云:“岑参诗,亦自成一家。盖尝从封常清军,其记西域异事甚多,如《优钵罗花歌》、《热海行》,古今传记所不载者也。”

皮日休云:“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尤。介其间能不愧者,惟吾乡之孟先生也。先生之道,遇景入韵,不拘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平大之风,若公输氏当巧而不用者也。北齐美萧悫(“悫”原误“懿”,今据《北齐书文苑传》改。)‘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先生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乐府美王融‘残日霁沙屿,清风动高泉。’先生则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谢脁之诗句精者:‘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则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音。’此与古人争胜于毫厘也。称是者众,不可悉数。呜呼,先生之道,复何言邪!谓乎贫,则天爵于身;谓乎死,则不朽于文。为士之道,亦已至矣。先生,襄阳人也。日休,襄阳人,既慕其名,睹其貌,盖思文王则嗜昌歜,思仲尼则师有若:吾于先生见之矣。”苕溪渔隐曰:“‘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此以为谢脁诗。《东观余论》以为何逊诗。东观见《何逊集》而云之;则日休以为谢脁诗,恐误也。”

许彦周《诗话》云:“六朝人之诗,不可不熟读。如‘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锻炼至此,自唐以来,无人能及者。退之云:‘齐梁及隋陈,众作等蝉噪。’此语,吾不敢讥,亦不敢从。”

苕溪渔隐曰:“山谷《题浩然画像诗》,平生出处事迹,悉能道尽,乃诗中传也。其诗云:‘先生少也隐鹿门,爽气洗尽尘埃昏。赋诗真可凌鲍谢,短褐岂愧公卿尊。故人私邀伴禁直,诵诗不顾龙鳞逆。风云感会虽有时,顾此定知毋枉尺。襄江渺渺泛清流,梅残腊月年年愁。先生一往今几秋,往来谁复钓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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