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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与李中麓

滨行,冀得再会,少尽请益之情,不意公冗私缠,遂成左隔。都门回首,岂胜怅然!

吾人此生,惟此一大事,吾兄既已见得及,岂宜复尔悠悠?古云“不杂学,故精”,吾兄天性如许聪明,凡所学习,便能悟入,不可及处在此,受病处亦在此。盖才能入便得趣,才得趣便歇手,不可以不早辨也。

尧舜之知而不遍物,皋夔稷契之才不相兼而用,盖人之用心,一则精,二则杂。吾人些小精神,视尧舜稷契何如?全体收摄、打归一路,犹恐不济事,而乃欲泛泛然遍其所不能遍,兼其所不能兼之务,亦见其惑矣!此中不无有心病,毕竟是好名好胜念头未能忘却。虽种种力行好事,只在在气魄上支持,种种谈说妙义,只在想解上凑泊,转转周罗,反从胜心里增起一番藩篱,终身未见出头期也。若是真为性命汉,言下便有决烈,便须通体放下以求日新,宁忍更作有漏因果、甘心堕落尔耶?

所议官中事体,见兄意象纷纭,疑根未净,毕竟在名色上转,在对算窠臼里作活计,要之,还是致知格物之学未尽明透。此学针针见血,不涉皮毛,真是真非,本来明白,随所感应,条理自见。譬之赤日当空,容光必照,螭魅魍魉,从何得来?此原是圣门直截根源,一了百当,后儒却被闻见知解缠绕,自讨繁难,所以信不及。相沿既久,被他终身埋没不自觉耳。

答罗念庵

前奉手书,玄潭之会,同心翕集,精义盎然。顾鄙人远在千里,未缘参次,过承注念,尤见道谊之怀。

细读来教,知日来于此件事煞有著落,吾道何幸!但此中不可生证解,良知非知觉之谓,然舍知觉无良知。良知即是主宰,而主宰渊寂,原无一物。吾人见在感应随物流转,固是失却主宰,若曰吾惟于此处收敛握固,便有枢可执,认以为致知之实,未免犹落内外二见。固知吾兄见处圆融,虽精神著到而不著一物,然才有执著,终成管带,只此管带便是放矢之因。比之流转驰逐虽有不同,其为未得究竟法,则一而已。

兄且道孩提精神曾有著到也无?鸢之飞、鱼之跃曾有管带也无?骊龙护珠,终有珠在,以手持物,终日握固,会有放时,不捉执而自固,乃忘于手者也,惟无可忘而忘,故不待存而存,此可以自悟矣!

双江丈来书,见教立本之旨,于良知诚有所发,但格物处尚须有商量。所谓致知在格物,言致知全在格物上,犹云舍格物更无致知工夫也。如双江所教,“格物上无工夫”,则格物在于致知矣!不肖虚实相生之云,本无深说,良知之体本虚而万物皆备,物是良知凝聚融结出来的,格物是致知之实,合内外之道也,致知不在格物便是著空。因兄见示,已曾有简请质,并达双江,岂期尚未至耶?有未当心,不惜频教,求正之愿也。

答罗念庵

再领吾兄至日所惠书,始知冲玄爽约之因。人事相羁有如此,发泄太多,即系驰逐,意兄蕴此一见,遂欲一味求省杂事,并以此为多事,故托而云云尔耶?

伏读来教云“与双江公对证,于隐约中忽有开豁,勘破平日十分分晓终落道理中去,与己不干”,兄于见在,可谓真有受用处矣!但未知所放下是何物?所凑泊是何事?冷静与热闹终是对治法门,尚涉意见安排,然亦不可认定,才有认定便生执著之病。幸密察之!

荆川数时来,于此件事甚著紧,一切伎俩尽觉灰心,欲与兄对证之愿亦甚切,当以兄所得语之,亦一快也!

与罗念庵

冬底荷兄拳拳垂教,并诲言恳款,兼赐挥洒,归途展玩,如见羹墙。兄见在行持曲尽物理,已知不落格套,诚经纶之实际,但云见在良知必待修证,而后可与尧舜相对,尚望兄一默体之。盖不信得当下具足,到底不免有未莹处。欲惩学者不用工夫之病,并其本体而疑之,或亦矫枉之过也。这些子似若不打紧,千古学术主脑毫厘之辨,关涉不小,故复以请正于兄,当在所谅察也。

得绪山兄书云与兄商订年谱已有次序,学术事功,须混作一项,提掇学术处详明曲尽,而于事功种种应迹,正是此学术下手处,使人读之,则可以默证此学之精微,方是传神手笔。不知兄以为何如?先儒志状之外,或年谱遗处,皆有各人补传别志,凡兄所的闻,如与周龙江云云等类,还望作一补遗发明这件事,使后来有循据,不致谩地抹过,亦吾人之责也。

均役事岁终想已完结,盖为乡人作数十年福缘,不得不以身任之。然此亦是一时应迹,根极性命宗原,则百尺竿头所进还复有著脚处。古云“打破虚空”,未可尽委于外教之寓言也。

兹因南玄乃子可立趋谒之便,肃此附候,兄念故人之爱,自能训翼以庇之,使有光于世德也。

与罗念庵

贵省自廓翁捐背后,青原、复古诸会所荒落殆甚,诸友怅怅,若无所归,固知此辈未必尽发真心,未能尽为性命,然风声鼓动,彼倡此和,主盟斯道者不可无人。一人倡之,众人从而和之,已而倡之者众,和之者益众,所谓道谊由师友有之,义重聚乐,求此道之不明,不可得也。若各各离居,火力不聚,渐至烟消,浸成灰息,求此道之大明,亦不可得也。吾兄素行超卓,真纯粹白,同志素所信向,乃今闭关多年,高卧不出,于一己受用得矣,如世道何?兄见此辈发心不真,遂生厌离,不如自了性命,于计为得。且见荆川出山大业未究,遂有所惩,益坚遁世,窃计此亦过矣!大乘禅宗尚不肯作自了汉,况兄平生种下万物同体真种子,世间痛痒,素所关心,天机感触,随处生发,岂容自已?若果夙疾未瘳,不妨随时休息。况颍泉忧居,不亡家学,春秋会时,还望为众出关,将身担当此事,以为之倡,务各各以实行相观法,不徒知解辨说,滋长虚见,使诸会所烨然修明,有光旧业,庶不枉大丈夫为此一大因缘出世一番耳。

弟虽老矣,不敢不如期趋晤,共效切劘之助,固吾人分内事也。闻督学不喜讲学,而独信敬吾兄,此公人品非凡流,若果人人如兄,无系籍假道之嫌,彼岂甘心作恶也哉?是知荣辱在于自召,真假可以立决,困衡徵发,可以喻作,未必尽彼之过也。但春风长养,秋霜肃杀,士生于世,中材者多,乐育则易成,摧折则易败,亦时使然也。司化权者,不可不慎,亦望兄随机梳理,挽回造化,固一体不容已之情也。何如?何如?

与罗念庵

去秋,闻兄染痰蹶之疾,手眼有摊挛处,不胜惊念,顷会艾陵,云兄大体已平复,右手微有拘掣,略妨挥洒。岂熙熙穆穆入神之技上天亦有所忌耶?

吾兄虽出于关中,心未尝不与海内同志相应,不肖受兄之爱,何异骨肉?其所期望,不但为完行君子,将使直超三代以上、为此学之宗盟。而不肖岂忍安于自足以负海内诸兄之望?文王尚小心翼翼、亦临亦保,况吾侪乎?自今以往,尚期时时收摄,求以自淑,亦不敢更作言语抹过也。

病中更有新得,望不惜一言指示。兄旧时未信见在良知之说,关中锻炼,精义更觉何如?享用见在,固涉笼统,不信见在,又将何所用力耶?

与孙淮海

我公信道力学,为道林、波石二兄入室宗盟,楚侗兄亦时时传诵高谊,无由聚首一谈,徒有耿耿!

近见我公应酬诸作,其曰:“寂感,人心也,虽寂而未尝不感,虽感而未尝不寂,谓之一贯。譬诸洪钟含声,明镜蓄照,不将迎于物,物至应之,适中天则,应已不留,非拟议形迹可逮。本体在此,工夫在此,天地万物有不能违焉。后世学术,或失则内,或失则外,遗事以求心,将无入于空灭?逐吾心于事物,将无陷于支离?”此数言深契先师格致之微旨,可谓得其髓矣!

世传当局者有不喜讲学之说,愚窃以为不然。讲以身心与讲以口耳,先正常有辨矣!虽有偏心之人,未尝非颜孟、毁周程,吾人所当自省。若夫沉痼词章之陋习,囊珍二氏之餕余,甚者窃讲之名号以传呼于人,因为矫迹希宠之具,毋乃缘尧舜之声称作桀跖之嚆矢耶?彼偏詖者既不驯于宫墙,而膺诈者复自叛于大道,道之不明不行,又何惑焉?审若是,吾人视之,且汗颜愧心之不暇,况诸公以高明临之,固有不能遁其情者矣!虽然,当局者处势重、属望隆,一言向背,世道从违所关。且道学名号,非盛世所宜有,先朝殷鉴,淑慝昭然,导之使纵,犹恐其不吾信,况从而抑之乎?诸公虽无抑之之心,不幸有其迹矣!世人不原其心而泥其迹,将循覆辙而惩后车,不可以不慎也!

与耿楚侗

圣天子童蒙之吉,柔中临之于上,元老以刚中应之于下,刚柔相济,德业日彰。吾丈遵养逢时,帝心简在,舍讲学无可报称。窃意蒙养之道,不在知识伎俩,只保全一点纯气,弗为外诱迁夺,便是作圣之功。外廷公卿进见有时,日处深宫,食息起居不得不与中官相比妮,势使然也。迩者元老有《帝鉴》,独中官无鉴,似为缺典。闲居无事,篡辑历代中官传,得其善与恶者若干人,录为《中鉴》,间以数语引而伸之,开其是非之本心,警以利害之隐机,使知所惩发。若得此辈回心向主,比之外廷献替,功可百倍。非吾丈苦心知我爱我,即未必以为迂,或以为过计也。录会,托龙阳奉览。若以为有补世教,须吾丈以数言弁首,刻布以传。此固杞人忧世之微忱也!

闻京师以复同志大会,乃吾丈与一二同志倡之,浣慰可知。曾见台时相会否?此可与性命相许之友。古云:“供千僧不如供一罗汉。”求友之心,无间出处,惟丈自爱!

先师从祀一节,知元老注念,事在终济。平泉以病去,履庵同志,可无差池?幸吾丈上下周旋,多方赞成之,固所自尽也。

与耿楚侗

去冬,具尺一奉候,未知已达记室否?我公出处,系世道之污隆、吾道之盛衰,非苟然也。道有本,学有要。尝忆公云“此件事只从见在一著取证,原无闲忙之别”,我公家居时是闲景,今舍身应世,万变扰扰,是忙景。若于此略起忻厌,平等不来,便是分别心未忘。故人日应万辨,心常寂然。此是吾人见在受用处,知公勘破久矣!

区区近来勘得生死一关颇较明白。生死如昼夜,人所不免,此之谓物化。若知昼而不知夜,便是弱丧而不知归,可哀也已!孔氏云:“朝闻道,可以夕死。”道无死生,忘死生而后超之。吾人见在得丧、称讥、荣辱、好丑,有一毫忘不尽,还有分别心在,总是未闻道,未可以死也。无闲忙即无死生,不待三十日到来,始见所谓见在也。幸密察之!

答耿楚侗

领手教,始知公已从大江而返。所示论学启稿,以为“一息苟存,欲求无忝”,知公拳拳忧道之心,不以在疚为缓。

中述定宇不迁之意,以为二本,谓“明照原是一贯,若谓相去千里,提掇不太重耶?”谓区区深然之意为过,并将自己之心看作标末,谓“喜怒时更有不迁者在”,是皆未悉区区所论不迁原旨。

先师谓“颜子不迁,有未发之中始能”,此亦权法。夫未发之中是太虚本体随处充满,无有内外,发而中节处即是未发之中。若有在中之中另为本体,与已发相对,则诚为二本矣!良知知是知非,原是无是无非,正发真是非之义。非以为从无是无非中来,以标末视之,使天下胥至于昏昏憧憧也。

不肖之意,亦非欲人极深一步领会。不识不知,良知之体本来如是,非可以深浅高卑抑扬而论也。不达此一关,终落见解分疏,终未归一。在定宇亦未脱此窠臼。山堂夜话、明镜之喻已是太煞分明,譬诸日月之往来,自然往来即是无往无来。若谓有个无往无来之体,则日月有停轮,非往来生明之旨矣!若此义明,则公所示种种分解引证又为剩语,可无辩矣!

公见教谓不肖“欲人破除毁誉第可与高明好修者道,令其逼真入微,不审其志而猥以为训,则非所宜,然近来学问,惟是辨志一著”,皆恳切为人语,不敢不领悉。

读尊翁事略,知发祥有自,隐行如此,令人倾慕。徐当处略作小传,以发潜德之光,以尽通家情分也。

与冯纬川(共两篇)

与冯纬川

别来忽逾岁,道谊之思,彼此所同。日与敬吾、湛泉、栢庵诸兄相处,更当有入微用力处。此件事须耐心从萌芽处养起,才从气魄上凑泊、知识上解会,皆是采枝摘叶功夫,虽使功业盖世,根脚不稳,终成堕落。先师尝云:“人在功名路上,如马行淖泥中,脚起脚踏,须有超逸之足,始能绝尘而奔。”得意场中,能长人意气,亦能消灭人善根,千万珍重!

与冯纬川

令侄至,领手教,知自反深切,所见卓然。其论慈湖“不起意”之说,若有取于鄙见,且以相师之喻为有补于慈湖未尽之旨,可谓虚受哉!

来教“不起意者,正以致其不学不虑之良知,不起非灭也。千思万虑,莫非天则之流行,动以天也。此正是变化云为,生生化化之机。而谓之寂灭死硬物也,岂足以知杨子乎?”此千古入圣之秘藏,兄可谓得其髓矣!

来教谓区区以正心为先天之学,诚意为后天之学,若过于分疏,非敢然也。人之根器,原有两种。意即心之流行,心即意之主宰,何尝分得?但从心上立根,无善无恶之心即是无善无恶之意,先天统后天,上根之器也。若从意之立根,不免有善恶两端之决择,而心亦不能无杂,是后天复先天,中根以下之器也。区区先后合一之宗,正是不可分之本旨。兄之所言是也,不得已而有分者,乃为两种根器而发,亦权法也。

近溪会语发明《中庸》未发之旨,自是近溪所见,未免过于分疏。其云“解离尘俗,觉得澄湛安闲,不为好恶驰逐。却将此体涵泳夷犹,率为准则依处”,此非但认虚见为实际,纵使实见,亦只成二乘沉空守寂之学,才遇些子差别景界,便经纶宰割不下。曾谓吾儒经世之实学而可作如此见解耶?先师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已发在未发之中”,不论有事无事,知识一个致良知工夫,统括无遗。物是良知感应之实事,良知即是心之本体、未发之中也。明道云“动亦定,静亦定”,动静者,所遇之时,定即良知之体也。近溪所见,还从禅宗来,吾儒致知格物之旨尚未莹彻。尘俗即事,好恶即物,原无可离。若此体涵泳夷犹,率为准则,未免二见。居尘出尘,即好恶而无所作,方是吾儒合一之指决。

吾兄所呈“庵中独坐了了光景,只是气机偶息,与《中庸》立本之旨不同。谓从静景息尘寻个端倪则可,谓一部《中庸》全在此则不可”,兄之所言是也。前后味兄见教,于先师良知之旨可谓笃信,然尚未免依通解悟,若是彻悟,只寸铁伤人,更无许多刀兵可美也。白沙静中端倪之见,乃是尧夫一派,与先师致知格物之旨,微有不同。此非副墨所能尽,何时与兄山堂对晤,究竟此言也?

答吴悟斋

首秋领兄镇江发来书,亹亹数百余言,辞严意垦,惟恐吾人缁于习染,陷身于有过,重为此学之羞。世之疵诟此学者,不特暴弃之徒指为口实,虽贤智同讲者亦且病之。真如洊雷警耳,令人修省之不暇!非兄直谅谊深笃于一体之爱,能如是乎?佩服,佩服!

细绎来教所论致知格物之旨,尚有可商证处。此古今学术同异之辨,苟徒誉言相酬以示无迕,似反以薄待兄,非棰挞相期、一体之初心也。敢举崖略以请。

来教云:“园中对晤信宿,多所悦服。其略抵牾,不在本体上,正在行持保任上。千载学脉,原自昭朗,学者不自昭朗耳。”意谓先师提点良知,令人言下直见本体,若无难者,学者只缘在格物上看得太轻,忽于行持保任工夫,使人不信其行,并不信其言。不若一等高明操励之人,犹足以立此身于无过之地。是则然矣!乃不肖所欲汲汲求正之意,却正在本体上,是非忽于行持保任也。真见本体之贞明,则行持保任自不容已,不复为习染之所移。譬之饮食养生,真知五谷之正味,则蒸溲渍糁自不容已,不复为杂物之所汩。凡溺于习染者,不知贞明者也;淆于杂物者,不知正味者也。孟氏云:“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集义只是致良知。良知不假学虑,生天生地生万物不容自已之生机。致良知是求慊于心,欲其自得也。苟不得其机,虽日从事于行持保任,勉强操励,自信以为无过,行而不著,习而不察,到底只成义袭之学。豪杰而不至于圣贤者以此,古今学术同异毫厘之辨也!

来教谓:“文公笃信旧闻,不敢自立知见,故以穷至事物之理训格物,推极知识训致知。”所谓“穷理”者,《易》文也。知识与良知之旨未尝差别,是义也,先师《与人论学书》、区区与双江议辨言之详矣!吾兄殆忽而未之省耶?《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心一也,以其全体恻坦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以其明觉而言谓之智。仁极仁而后为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为穷义之理。不外心以求仁,不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系辞》所谓“穷理”,兼格致诚正而言,圣学之全功也。故曰:“只穷理便尽性以至于命。”若专指格物为穷理,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不惟于《系辞》之义有偏,亦非《大学》之本旨矣!心之知一也,根于良则为德性之知,因于识则不免假于多学之助,此回赐之学所由以分也。果信得良知及时,则知识莫非良知之用,谓吾心原有本来知识亦未为不可。不明根因之故,沿习旧见,而遂以知识为良知,其谬奚啻千里而已哉!

来教云:“格物者,吾心灵明上格天,下格地,明格人物,幽格鬼神,大而五典,小而三千三百,无不贯通透彻。无有内外,无有动静,何在非物,何在非格?曰‘体物而不遗’,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皆所谓格物。格物者,致知之实地。吾儒所以异于禅家者,此也。”此说似是而非。盖缘平时理会文公《或问》惯熟,宛转通融,附成己见,即“天地之所以高深,鬼神之所以幽显,物理固非度外,人伦尤切于身”之意也。先师自谓:“格物之旨,其于《或问》两条、九条之说皆已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而作用不同。”特毫厘之差耳!若曰“何在非物、何在非格”,求端用力之地,果何所事事耶?良知不见不闻,微而显以体天地之馔,而后谓之格物;良知无思无为,寂而感以通天下之故,而后谓之格物。致知在格物,而格物本于致知,合内外之道也。其曰“儒佛之异,在于格物”,则诚是矣!但未知作用之同与否?果何如耳?佛氏遗弃伦物感应而虚无寂灭以为常,无有乎经纶之施,故曰“其要不可以治天下国家”。孰谓吾儒穷理尽性之学而有是乎?大人之学,通天下国家为一身。身者,家国天下之主也;心者,身之主也;意者,心之发动;知者,意之灵明。物即灵明感应之迹也。良知是非之心,天之则也。正感正应,不过其则,谓之格物,物格则知至矣!是非者,好恶之公也,自诚意以至于平天下,不出好恶两端。是故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而毋自欺,意之诚也。好恶无所作,心之正也。无作则无辟矣!身之修也,好恶同于人而无所拂,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也。其施普于天下,而其机原于一念之微。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此为之之要、经纶之用也。

来教云:“某之所谓格与阳明所谓格者稍似,而不相似,大都悟入之途虽异,而所悟之宗旨则同。某之格与晦庵、阳明之格二说皆具,不必专主此说为是,而尽谓彼说为非。”兄欲调停两家之说,使会归于一,自谓己之格二说皆具,其用意诚厚矣!但未知所为稍似而不相似与所悟之同异果从何处得来?文公云:“天下之物皆有定理。”先师则曰:“物理不外于吾心,心即理也。”两家之说,内外较然,不可得而强同也。孟氏云:“规矩,方圆之至。”规矩诚设,则不可欺以方圆,而方圆之理含规矩。孰从而定之哉?纵得其情,亦不过多学之亿中耳。其于屡空之学,变动不居,周流六虚,无方圆之规矩,而天下之方圆从此而出,相去何远哉!此入圣之微机、无典要之大法,不可以不察也。或谓“心之良知,非假事物之理为之证,师心自用,疑于落空。”此正所谓毫厘之辨也。夫万物皆备于我,非意之也。目备万物之色,耳备万物之声,心备万物之情,天然感应,不可得而遗也。目惟空,始能鉴色;耳惟空,始能别声;心惟空,始能类情。苟疑其堕于空也,而先涂之以黑白,聒之以清浊,淆之以是非,存为万物之准,岂惟不足以取证,聪明塞而睿知昏,其不至于聋聩而眩者几希矣!此学公于天下,公于万世,非一家之私事。望兄舍去旧闻,虚心以观两家之说,孰是孰非,必有的然之见。有不待辨而自明矣!

来教云:“今时讲学之弊有二:其一以良知本来无可修证,才欲修证,便落二乘,其弊使人悬空守寂,截然不著事物工夫;其一以知即是行,一切应迹皆可以放过,其弊使人见这光景,自以为足,不复修行,乾没于伪欲而不自以为非,是看格物为不要紧工夫。二者缘于良知本体未曾彻悟,非教使之然也。”此二者之弊,世间无志甘于染习与稍有志而狃近利、泥虚见者或诚有之。先师设教之旨与吾人相与讲学之意,则殊不然。兄以为传流之误,虽若为吾人出脱罪过,亦时使然也。良知不学不虑,本无修证,格物正所以致之也。学者复其不学之体而已,虑者复其不虑之体而已,乃无修证中真修证也。若曰悬空守寂,无所事事,则格物果将何所属耶?知即是行,非谓忽于行持,正以发不行不足谓之知之意,使人致谨于应迹也。若曰见这光景,自以为足,没于伪欲而不自知其非,乌得谓之良知也哉?末谓缘于良知本体未曾彻悟,可谓一句道尽,乃复曰不在本体上,不自相抵牾也耶?

来教谓:“区区所议论‘文公读书穷理尚隔几重公案’为过情。持此进修,可以寡尤,不失为躬行之君子。若倒这公案,任意糊涂,其弊为无忌惮之中庸。讲者多不修,修者多不讲,总于大道未闻也。”夫千古圣学,惟在理会性情,舍性情则无学,未发之中,性之体也,其机在于独知之微,慎独即致知也。此修道之功,复性之基,大本立而达道行,天地万物皆举之矣!孔子称回之好学,惟曰“不迁怒,不贰过”而用其功,惟曰“有不善未尝不知”、“未尝复行”、未尝求之于外,可谓约矣!子贡从事于多学而识,以言语观圣人,夫子诲之曰“汝与回也孰愈”,盖进之也。颜子没而圣学亡,后世所传,乃子贡一派学术。濂溪主静无欲之旨,阐千圣之秘藏,明道以大公顺应发天地圣人之常,龟山、豫章、延平递相传授,每令观未发以前气象,此学脉也。文公为学则专以读书为穷理之要,以循序致精、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法,程门指诀,至是而始一变。迨其晚年自信未发之旨为日用本领工夫,深悔所学之支离,至以为诳己诳人,不可胜赎,若文公可谓大勇矣!或谓先师尝教人废书,否,不然也。读书为入道筌蹄,束书不观,游谈无经,何可废也?古人往矣!诵诗读书而论其世,将以尚友也,故曰:“学于古训乃有获。”学于古训,所谓读书也,鱼兔由筌蹄而得,滞筌蹄而忘鱼兔,是为玩物丧志,则有所不可耳。较之程门公案已隔几重,回赐之所由以殊科也。兄谓守此进修,可以寡尤,此固然矣!然必有志而后能守,苟甘于暴弃,无所忌惮,虽有公案,且将视为长物,孰从而持?躬行君子必本于慎独,道修性复,始可谓之躬行。若依仿古人之迹,务为操励,以自崇饰,而生机不显,到底只成义袭作用,非孔门之所谓君子也。进修正所以修德,改过迁善,进修之事也。若曰“讲而不修”,所讲又何事耶?

来教欲吾人“翻槽洗臼,从格物上讲明,以身为教,无俾良知为空谈,学者有所率循。中人以上者由之可以超悟,下者亦可不失尺寸”。此昔贤忠告之道,敢不祗领?孟氏云:“百里奚之适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食牛干主之为污也?”贤者与乡党自好,分明是两条路径。贤者自信本心,不动于毁誉。自信而是,举世非之而不顾;自信而非,得天下有所不为。若乡党自好,不能自信,未免有所顾忌。以毁誉为是非,于是有违心之行,其所自待者疏矣!不肖于师门晚年宗说幸有所闻,数十年来,皇皇焉求友于四方,岂惟期以自辅,亦期得一二法器相与共究斯义,以绵师门一脉如线之传。此学原为有志者说,为豪杰者说。自古圣贤,须豪杰人做,然豪杰而不圣贤者,亦容有之。或任气魄承当,或从知解领会,或榜名义,恃以清修,或藉玄诠,负以为超悟,或鄙末学之卑陋,侈然自以为高,或矜旧见之通融,充然自以为足。种种伎俩,有一于此,皆足为道障之因,此豪杰之病也。夫道有本而学有机,自萌蘖之生以至于扶苏,由源泉之混以至于洋溢,终始条贯,原无二物。故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此千古圣贤之学脉也。凡可以言显者,大旨不出于此。若夫不可以言而显者,在兄默成而自得之。此固报赐之情,亦捶挞相期之初心也。

再答吴悟斋(上)

再领手教,亹亹千余言,反复开谕,宛如面命,且将提其耳而诲之!世之相爱,孰有如兄之恳到者哉?感慰何可云喻。兄自谓于阳明先师,始若仇敌,一变而若吾宗师,不期亲而自亲。始疑而终信乃深,此岂世人依托名义、藉其声援者可得比而同哉?然窃窥教意,尚觉于师门宗说契悟有所未尽,未免凭执己见强为差排,故于不肖所请之说,亦未免抵牾。有所未合,非漫然同异而已也。所谓未尽之旨,大端有三:曰良知心之本体,曰知行合一,曰意之所用为物。先师一生苦心,精密校量,简易浩博,自谓可以考三王而不谬,俟后圣而不惑,千古学脉也。

何谓良知心之本体?良知者,性之灵,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只此二字,足以尽天下之道。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矣!兄谓“吾心原自有一片不见不闻、无思无为明白地,乃人之灵气结而为心,所谓中也。当是时,何有良知可言、若良知,则是此点灵气微显之机、寂感之通,乃人之生机。故曰良知良能皆属用,非灵根也”,此正所谓后儒之余唾,特异其名耳。夫心无动静,故学无动静。后儒以不见不闻为己所不知,属静,以独知为人所不知,属动。或又以不见不闻为天根,独知为天机,是即动静之说也。若先师之意,则以为不见不闻正指独知而言,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所谓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前未尝别有未发者在,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易》称“复其见天地之心”,程子谓“静见天地之心非耶”。邵子指天根,亦以一阳初动而言。盖穷上反下,一阳初动,所谓复也。天根如树之根,天机如根之生意,名虽异而实则一,不可以动静分疏。若以天根为已发之体,天机为已发之用,分动分静,存养省察,二用其功,二则支而离矣!

兄自谓“初悟时,其于此一片明白地,皎皎然在其胸中,亦且三月。其后不能行持保任,渐渐磨灭,恨不能再见此也。”兄平生以此学自任,一二十年勤苦修炼,不肖岂敢以未证为证致议于兄?然窃窥兄之樊,尚未免以光景为妙悟,若存若亡,入于恍惚杳冥而不自知,所以有渐渐磨灭之恨,终是信良知未及。良知是斩关定命真本子,若果信得及时,当下具足,无剩无欠,更无磨灭,人人可为尧舜。不肖以为千圣学脉,非夸言也。

何谓知行合一?有本体,有功夫。圣人之学,不失其本心而已。心之良知谓之知,心之良能谓之行。孟子只言知爱知敬,不言能爱能敬,知能处即是知,能知处即是能,知行本体原是合一者也。“知之真切笃实处谓之行,行之明觉精察处谓之知”,知行功夫,本不可离。只因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故有合一之说。知非笃实,是谓虚妄,非本心之知矣!行非精察,是谓昏冥,非本心之行矣!故学以不失其本心者,必尽知行合一之功,而后能得知行合一之体。故事亲而知行合一,得其本心之孝;事兄而知行合一,得其本心之敬;应事接物而知行合一,得其本心之条理。异于后世之知而不行、行而不知,入于虚妄昏冥而不自得其本心者也。

夫知行合一发于先师,而非始于先师。《中庸》曰:“道之不行,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此便是知行合一真指诀。孟氏曰:“智譬则巧,圣譬则力”,智与圣,知行之谓也。巧者力之巧,力者巧之力。阴弓发矢,巧力俱到,巧有余而力不足,力有余而巧不足,皆不足以言中。此合一之说也。先师曰:“致知在格物,良知是知行之本体,致是知行之功夫,格物正所以致之也。”先师一生教人吃紧处只有“在格物”三字,吾人一生学道切要处亦只有“在格物”三字。此儒释毫厘之辨,未尝以为易而忽之。然所谓格物者,合知行功夫而后谓之格。若以良知本体属知,以致知工夫属行,知之体员,易于流动而不居,格则有矩存焉。格物者,行其所知也。谓今之学者只在知上发明,未曾在行上发明,则是能知而不能行,知行分而为二,所以有不在本体上、正在行持保任上之说。自谓在格二字讨得明白,而谓鄙人之说缠绕、反成穿凿,亦无怪其然也。

注:题目中之“再”为标点者所加

再答吴悟斋(下)

何谓意之所用为物?《大学》之要,务于诚意;诚意之功,在于格物;诚意之极,在于止至善;止至善之则,在于致知。一也。心之虚灵明觉,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也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意之感动必有所用之物,有是意斯有是物,无意则无物矣!良知者,寂然之体;物者,所感之用;意则寂感所乘之机也。有物必有则,良知是天然之则。格者正也,物者事也,格物者,致吾心良知之天则于事事物物之中也。吾心之良知,所谓理也,物得其理谓之格。正感正应、不过其则,则物得其理矣!故曰:“至善无恶者心之体也,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如好好色谓之为善,如恶恶臭谓之去恶。戒自欺而求自慊,惟在察诸一念之微,所谓慎独也。舍慎独之外,更无所谓格之之功矣!

若曰“何在非物,何在非格?当克己即克己,克己一格物也。当穷理即穷理,穷理一格物也。当应感即应感,应感一格物也。格于上下,上格天下格地也。有耻且格、格君心之非,明格人物也。神之格思,幽格鬼神也”,则是未有是意,先有是物,善何从而为?恶何从而去?且亦无所用,又何从而用其致知之功乎?天地间只有一感一应而已,应感是诚意真脉路,不可须臾离也。克己穷理正是为善去恶,乃诚意日可见之行。而概以当字并举而贯之,含糊泛漫,不知何取于义而云尔也?至于天地人物鬼神格物之说,分明是《或问》旧见解,兄特习之而不自察耳。先师自谓格物“其于《或问》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兄亦自谓格物“其于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是则然矣!但为之有要而作用不同,所谓毫厘之差,不可以不察也。

文公曰:“人之所以为学,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体之虚灵,实以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用之微妙,实不外人之一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已不能无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若先师于格物之旨,则是物理不外于吾心,虚灵不昧,众理自此而具,万事由此而出,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文公谓“天下之物,方圆轻重长短皆有定理,必外之物格,而后内之知至。”先师则谓事物之理,皆不外于一念之良知,规矩在我,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无权度则无轻重长短之理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良知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权度而欲定天下之轻重长短,揣摸依仿,乖张错戾,日劳而无成也已!文公分致知格物为先知,诚意正心为后行,故有游骑无归之虑,必须敬以成始,涵养本原,始于身心有所关涉。若知物生于意,格物正是诚意功夫,诚即是敬,一了百了,不待合之于敬而后为全经也。

兄于斯三者果能契悟得彻,则凡来书所谓本体功夫之说、求仁一贯之说、理会性情读书穷理之说、良知知识体用之说、天道人道大小之说皆可迎刃而解,其于不肖所请之意,有若函盖之相值,不期合而自合矣!孔子告颜子克己复礼,告曾子则曰一贯,一贯即所谓复礼,非有二也。不可分一贯为天道,复礼为人道。天道人道,一而已矣!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性与天道,夫子未尝不言,闻非耳闻,闻与不闻存乎学者之自悟。性与天道非一贯而何?曾子既唯一贯之传,及语门人则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夫子所以告仲弓者,忠恕即一贯之异名,及门之士,未尝不闻,但有悟与未悟之殊。曾子用心于内,学将有得,故夫子呼告之以速其悟。其次子贡颍悟可几于道,故夫子亦呼告之以开其疑。一如树之根,贯如树之枝叶。曾子用心于内,知在根上用功,但由之而不自知耳。夫子只与点破,遂应之速而无疑。说者谓曾子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体之一。一者,心也,精察即是心去精察。若曰夫子至此方与栽根下种,恐未必然。说者又谓曾子一贯以行言,子贡一贯以知言,是痴人前说梦,可慨也已!

良知与知识所争只一字,皆不能外于知也。良知无知而无不知,是学问大头脑。良知如明镜之照物,妍媸黑白,自然能分别,未尝有纤毫影子留于镜体之中。识则未免在影子上起分别之心,有所凝滞拣择,失却明镜自然之照。子贡、子张多学多见而识,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是信心不及,未免在多学多见上讨个帮补,失却学问头脑。颜子便识所谓德性之知。识即是良知之用,非有二也。识之根虽从知出,内外真假毫厘却当有辨。苟不明根因之故,遂以知识为良知,其谬奚啻千里已哉?

发育万物,峻极于天,良知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格物以致其良知也。发育峻极者,德性之体;礼仪威仪者,学问之功。学者学此也,问者问此也,正所以尊之也。孔门博文约礼,博文是约礼之功夫,无非此意。

兄谓“发育峻极,吾心之性之灵,所以生万物之真机,大德之敦化也,天之道也。礼仪威仪,吾心之天之则,贯于事物之中,小德川流也,人之道也。凡人道所以承天也。”似以天道属本体、未发之中,而以人道属良知之用,将大小分作两截,不遂以良知为本体。至于先师博约说,亦以为附会牵强、反失圣人本旨,是皆所谓毫厘之辨也。

兄谓“阳明先生学问有功来学,所以深信者在此。自谓此意理会有年,实见得原自有个真未发气象。良知属用,不可以良知为本体。”噫,难言之矣!良知如明镜,万物毕照而镜体未尝动也。若谓良知非本体,别有未发之中,是反鉴而索照也。前于“良知心之本体”条下已言之详矣!

兄谓先师“读书之法,何可废也?然居敬持志,亦不可少,但在见独不见独耳。”不见独而读书持志,固为冥修。若见独,仍须是读书,仍须是居敬,仍须是持志,此则不肖所未解也。慎独即是诚意,居敬持志即是诚意之功,读书是意所用之事,非有二也。若以慎独与居敬持志、读书仍须分作几路,不知独从何处见在?于“意之所用为物”条下亦已言之详矣!《古本序》云:“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此三转语,《大学》本旨、千圣之绝学,于此参得透、悟得彻,从前种种辨说尽成葛藤剩语,可以忘言矣!

兄谓“此宇宙穷古今只此一点真心,舍此不成宇宙,不成世界。”此兄自信大担子,万里程途,非神骥莫能达,敢不策勉以从驰驱?吾人讲学,第一怕有胜心与执己见。此学原自古今公共之物,非吾人所得而私。若以胜心行乎其间,是自私也。所讲何学?格致之旨、本体作用,大同中惟有小异。故极谏竭辨,共求合并,原非以求胜也。凡有辨析,所见未合,不妨暂舍,以虚相受,弃短集长,以明此学。朱陆两家纷纷异同数百年未已,只是不能忘见。吾人不可不以为戒也。

注:题目中之“再”为标点者所加

与朱越峥

吾丈笃志力行,以古道为己任,先师良知宗说虽未肯出头担当,若有默契其同然者,只此是学。区区妄意大道,修行无力,耄年向衰,益无补于世。然师门一脉微言,乃千圣绝学,有不容于泯泯者。附去小集,颇发此义,幸细参之。有得或有疑,可进我者,不惜往复,交益之望也!

小儿失意南还,相爱者多辱慰谕,区区未尝以此动心。迟速利钝,自有缘数。譬之花树,但得生意有在,会有开发时,未须屑屑只为眼前计。儿辈忠信好学,家庭相守,不忘一脉之传,便是人道中乐事,老怀更有何放不下?消息盈虚,时乃天道,迟速非所计也。

不肖虽处畎亩,一念耿耿不能忘。惟圣天子睿质夙成,得于所传闻,宛然帝王矩度,此诚社稷生灵之福。但蒙养贵正,是为圣功。大臣进见有时,晨夕兴居、乘藉周旋惟在中官,此辈并生天地间,是非利害之心未尝不与人同,但溺于习染,久假不归,况吾辈不能视为一体,自生分别,有以激之。彼此势离,则情间而意阻,未尝开以是非、导以利害,譬之迷途之人甘于离陷,欲其回心向善,不可得也。凡我大小臣工,守令有鉴,台谏有鉴,辅相有鉴,迩者复有帝鉴,独中官未有所鉴,似为缺典。不肖因纂辑春秋以下历代诸史宦官传,得其淑与慝者若干人,分为三册。其言过于文而晦者,恐其不解,易为浅近之辞;其机阱过于深巧者,恐启其不肖之心,削去不录。我国朝之善与恶者亦分载若干人。首述太祖训谕教养之术、历代沿革之宜,又为或问以致其开谕之道。各人为小传,以示劝阻之迹。此杞人忧世之苦心,纳牖之微机也。有稿在王龙阳处,吾丈可索观之。若以为有补世教,可留意披抹,与同志相参,以广其传。如以为迂狂,则置之可也。

与李中溪

自都门于兄奉违,中间升沉好丑之迹,何异轮云!所恃者此志相应而已。

年来询知吾兄山中静业深入三昧,岂以吾儒之学为未至而犹有至焉者乎?向见吾兄与荆川兄书,足领惜时忧道至情,益惩世儒俗学之弊,欲有所托而逃,固将以范围三教为己分上事,非以至不至作分别见也。

先师提良知二字,乃三教中大总持。吾儒所谓良知,即佛所谓觉、老所谓玄,但立意各有所重而作用不同。大抵吾儒主于经世,二氏主于出世。象山尝以两言判之。惟其主于经世,虽退藏宥密,皆经世分上事。惟其主于出世,虽至普度未来众生,皆出世分上事。顺逆公私,具法眼者当有以辨之矣!

弟服膺师训,不敢自后于人,徒抱空志而业不加修,流光云迈,老将至矣!辜负海内同志之望,惭愧日深。不知吾兄爱人心切,将何以督教之?

附去《滁阳会语》一册,述先师所悟所得,梗概颇详,批教以示,万里之叩也。

与冯南江

吾兄处困园中,三年于兹,动心忍性,必有增益之实。其游戏翰墨,不过一时谴怀释累之具,昔人所谓有所托而逃焉者也。南山顾以此病兄,过矣!弟之所未满于兄者,却不在此。

夫天生吾人,不徒浪生,亦不徒浪死,必须有个安立处。此是吾人一生大主意。主意既定,一生精神命脉,尽皆归管。从此一路作用发挥,自爱自修,自成自道,无怀可谴,无累可释。所谓贫贱患难、无入而不自得也。此得不从外来,直须自信本心,从无些子倚靠处确然立定脚根,一切务外好名、凡情习态全体斩然放下,一毫不使萦绊胸中,始为有用力处。若从精采上驰逞、气魄上凑泊、想像闻见上求解悟,皆是前病改头换面作障缘,皆非所谓自得也。

吾兄见在自信觉过何如?密观兄精神,似不受困,然尚浮而未实也。悟入处不为无见,然尚涉于亿说,未免闲图度也。辞气容貌若能脱洒物累,然未能凝定沉和。翕敛发散多从作意为之,未见天则也。审若是,则其所谓增益者只在皮肤影响之间,不过于前病上添得一层粉饰藩篱。古人动忍实公案或未止此也。

夫以吾兄如此聪明,如许力量,于圣贤路径如许信受,天之所以玉成于兄者何如?四方同志所以系望于兄者何如?先师拳拳所以注念于兄者何如?兄之自待自恕乃止若是,是以隋侯之珠而弹雀,持千钧之弩而发机于鼷鼠也,岂不重可惜哉!

临别之情,不嫌直致,况恃一体道谊之爱,尚忍忌而不言?兄之奇节美行耸动京国,豪杰之誉溢在海内,尚可俟弟之献谀以重执事之病也乎?率尔就正,未论中病与否。一番拈动,未必无一番补益也。弟病方深,求药于仓公甚切,倘有秘方,即望检赐,用资服食。弟病去时,兄之病亦脱矣!一体故也。

复颜冲宇

自吾丈入中州,无缘通候,徒有瞻注。顷辱手教,任道恳恳,足徵所向。中间推与过情,鄙人实不敢当。所谕“我朝理学正传,惟薛文清、阳明先生二人。文清之学切问近思,似曾参;阳明之学直截简要,似曾点”,尤见吾丈留心学术,将水以自镜,非有假于方人为者。若论千圣学脉,自有真正路头,在于超悟。

文清只是敦行君子,与曾参之唯非同科。先师龙场一悟,万死一生中磨炼出来,矗矗地一根真生意,千枝万叶皆从此中发用,乃是千圣学脉。世谓点之学不如由、求、赤,此后儒臆见,非通方之论也。尧舜事业荡荡巍巍,莫非道心发用之实学,所谓一根真生意,非待作为而后有也。充曾点浴沂之见便是尧舜气象,由、求、赤讵可同日语哉?颜子没而圣学亡,元公独得千载不传之秘。明道伊川再见茂叔,有点也浴沂气象,此学脉也。

愚谓我朝理学开端,还是白沙,至先师而大明。白沙之学,以自然为宗,“从静中养出端倪”犹是康节派头,于先师所悟入处尚隔毫厘。此须面证默识,非言语可尽也。学以见性为宗,若见得性之全体,所造自别。亦存乎心悟而已!

寂《至试录》,多造理之言,必是吾丈手笔。《格物致知策语》谓“人心以虚为德”,尤见精造。良知者,性之灵,天之则也。致知,致吾心之天则也。物者,家国天下之实事。物理不外于吾心,致吾心之天则于事物之间,使各循其理,所谓格物也。此圣门合一之学也。若曰“理在天下,格其平之之理;理在国家身心,格其齐治修正之理”,则未免分为两事,心外犹有理也。虽与后儒之说稍有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

恃道谊深爱,敢以就正。幸终教之!

与沈凤峰

我公天性纯笃,虽处高年未失赤子之心,只此便是道根。吾人所以与道相远,只此机巧伎俩作祟。且道赤子喜便喜,啼便啼,行便行,坐便坐,转处未尝留情,曾有机巧否?曾有伎俩否?我公具如此道根,未能超凡入圣,只是信此未及,未免行不著、习不察,自壮至老未能超然,只寻常挨排过了。若信得此及,只从道根真生意培植长养将去,自当有水到渠成时候。武公年九十尚不忘箴儆。不肖承公厚爱,漫此奉告,可效矇诵万一。不敢谓室中之鉴、暮夜之烛,聊致爱助之忱耳。亮之,亮之!

答洪觉山

官舍回,辱教章之及。闻道履所经,汲汲以会友为务。凡遇精舍会聚之所,必为数日之留。或复简书招徕,以尽合并,风声鼓动,渢渢洋洋。此非真以性命为重、视万物为一体者,肯若是乎?

伏释来教,令人心神豁然。圣贤之学,只是良知一路。一是百是,一勘百破,更遮瞒些子不得。得此归并,足慰相观之益矣!何幸,何幸!

吾人知良知之学,而犹不免有走作之病者,虽是看得良知太容易,亦是致知工夫未能诚一真切,所以流入欲念。种种染著漏泄,浸成多欲之累,实非良知有咎也。除却良知更无下手著落处矣!夫学,慎独而已,吾兄已是一句道尽,予复何言?良知即是独知,独知即是天理。独知之体本是无声无息,本无所知识,本是无所黏带拣择,本是彻上彻下。独知便是本体,慎独便是功夫。此是千古圣神斩关立脚真话头,便是吾人生身受命真灵窍,亦便是入圣入神真血脉路。只此便是未发先天之学,非有二也。

明道云:“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慎独。”可谓一言以蔽之矣!吾人慎独功夫被知解意识假借遮拦,不能觌体反观,复还先天之体,才有许多包藏黏带、滞塞偏枯不停当处。若谓“良知只属后天,未能全体得力,须见得先天方有张本”,却是头上安头,斯亦惑矣!吾人今日见在,岂敢便自以为无欲?然须信得万欲纭纭之中,反之一念独知,未尝不明,只此便是天之明命不容磨灭所在。故为今日之计者,谓慎独功夫影响揣摩,不能沉机密察,扫荡欲根以归于无则可,谓独知有欲则不可;谓独知即是天理则可,谓独知之中必有天理、为若二物则不可。此等差处差若毫厘,谬实千里,不可不早觉而明辨者也。

所谓“实笃行矣,而以为义袭;实近思矣,而以为计较”,亦只是信得慎独功夫未及。若信得及时,时时是著察,时时是自然,又宁有是病乎?所谓“所处体认,须令动容周旋中礼”,此非人为之合,乃天德自然。忠信所以进德,只慎独便是立诚功夫,便是达天德。只此便是收拾处,亦便是归宿处,非可以他求者也

杨子《折衷近得》请观。慈湖理论,诚有过当处,其间精义亦自在,不以瑕瑜相掩可也。所示“日用应酬,一番凝滞,一番从容”,足知安分限不放过功夫。若果在一念独知上彻底洗濯,一番剥落,一番精纯,渣滓愈消,神明欲显,此便是无尽藏修行,原无分限可拘也。

恃一体之爱,率此请益。此中更有向上一关,存乎心悟,非笔舌可能尽也。

答毛瑞泉

相违忽忽逾十年,道谊之思无日不在。每询湖襄士友,道兄幽贞履吉、道化日隆,同志之幸!辱手教远及,尤感数千里不相舍之情。且得悉闻行持之概,良用浣慰!吾兄乐道忘势,风动台司,此固出于秉彝之同,然有道者处此,正须有义可精。若便守此以为圣贤家法,慨然以风神及人之远为己任,显然有当于莘野南阳之趣,则非弟之所敢知也。

吾人学术不纯,大都是功利两字作祟。昔人谓“如油入面,未易出头”,亦善名状。先师哀悯吾人,将良知两字信手拈出,种种病痛,到这里再欺瞒些子不得,可谓对症真药物矣。但吾人之学未免各以质之近为事,见解格式,亡意承当,不能觌体相应。要其极处,适足以增功利之藩篱,于圣贤精义未见有分毫交涉处也。

且执事独不闻畏垒之事乎?潜龙之学,以无闷为宗,尽视此何如也?有教,不吝往复。亮之!

答王鲤湖

承手教远及,感道谊无已之情,浣剧!

独知之说,大略亦是,但云“一念之发知其所不安而勉强制之,而后念又复明”,此却是灭东生西之病,圣门慎独宗旨当不如是矣!

夫独知者,非念动而后知也,乃是先天灵窍,不因念有,不随念迁,不与万物作对。譬之清净本地,不待洒扫而自然无尘者也。慎之云者,非是强制之谓也,只是兢业保护此灵窍,还他本来清净而已。在明道所谓明觉自然,慎独即是廓然顺应之学,悟得及时,虽日酬万变,可以澄然无一事矣!然此却非知解意识所能揣拟,格式所能支持。紫阳云:“非全体放下,终难凑泊。”只今且道放不下的是任么念头?于此勘得破,便是用力处,亦便是悟入处。

《大易》艮背行庭之旨煞有精义,静中时时默观,有得,更以见教,求助之愿也。

与胡栢泉

旌钺莅信州,公务就闲,讲下生徒有能承教求益者否?

功利之毒入人已深,虽号为贤者,鲜能自拔。道义与功利常相胜,昔之人以无所为、有所为两言决之,而其机存乎一念之微。神感神应,动之以天,凡在名目上拣择、形迹上支撑、功能上凑泊而非盎然以出者,皆有所为而然也。吾丈日逐感应,精察入微,受用处更觉何如?

吾人不论出处、显晦、逆顺,惟此一件是日用本领功夫,此外种种好丑皆过眼陈迹也。正学、怀玉两书院乃吾丈施化之地,精神所注,尤望加意振作,用光先师德业,不徒盘错之利、干局之能而已也。

与唐荆川

闻兄入省发舟西渡,则前旌已迅发矣!领所留手教,知赴援甚急,不遑宁居,且云“克斋兄借兵不减于秦庭之哭”,可谓岌岌矣!及见克斋来柬,忽有止兵之说。倏缓倏急,倏鼓倏罢,仓卒举动,有同儿戏。吾兄老婆心切,救世念重,但恐未免尚被虚声耸动,只此便是道学障,便是应机欠神处,不可以不察也。

吾兄自信此学已得手,彻底干净,不知一切应感果皆出于本色、无意见搀杂否?一切逆顺称讥好丑尽能平怀应之、不起炉灶否?于自己一切利害得丧尽能忘却、不作见解伎俩谴释否?一切好恶尽能缄藏、使人无从迎测否?一切闲忙境界尽能以无事处之、无所拣择否?若于此有未透脱处,还是些子有碍在,未可便恃以为彻也。

矧兵机应感,呼吸存亡,孔子尚临事而惧,以为未尝学,况吾人乎?兄既督领麻兵,师行旅从乃事之宜,还须整队押发,防其沿途抢掠,庶为有制之兵。赴难虽急,独带此数百门鸟铳,将安用之?

区区一体休戚相关,情不容已,知兄谅予,不以为迂。

与唐荆川

窃观吾兄近来举动,乍出乍没,倏往倏来,若神龙之变化,似欲使人不可测识,略出有意,却未免涉于轻躁,反使人情惝恍,不能快然。此是学问关系,非徒形迹加减而已也。况兵家应感,呼吸安危,尤忌播弄。奇正开阖,虚实进退,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隐见叵测,主张处全赖于机。机圆则应始神,方则碍。大抵镇静则得之,轻躁则失之。吾兄见在感应,凝目注思,微觉有碍。当机便不能神,便会磋过。生死利害,反覆毫厘,皆决于此。凝目注思,固将以矫轻躁之失,此正在形迹上加减,似镇静而实未必然也。

千古圣学,本于经世,与枯槁山木不同。吾人此生,不论出处闲忙,亦只有经世一件事。如吾兄今日处在兵中,金革百万,与山中饮水曲肱,万变在人,原无二事。彻头彻尾只在几上理会,原无二学。此机无寂感,无闲忙,有无之间不可致诘,是谓圆机。日应万变而常寂然,方是大镇静,方是经世之实学。固兄所稔闻也。但恐救世心切,如张忠定之救火,当局对境,复作二见,旁观不嫌于饶舌耳。

昨闻兄请兵,意气横发,君臣朋友之义,以身相许,誓欲与同生死。窃意此尚从侠气带来。侠者之重然诺轻生死,终涉好名,与圣贤本色作用未免毫厘,亦在机上辨之而已。兄常自谓已忘得名根,试验之:才遇差别境界,便会触得动;才涉嫌疑,便思分疏,忍耐不下;才经指摘,便觉懊恼、不快活。只此便是不能忘处。大抵豪杰不落卑污,多受此病。非从学问理会、时时自反、常见不足、常见有过可改、几于无我者未易以气魄承当。

吾兄性根原来畅达,矫欢抑情处似涉安排,坦怀任意反觉真性流行。其带些子侠气,疑于轻躁,亦在此。此正是学问血脉路未分晓在。若信得及时,全体精神收摄来,只在此一处用,针针见血,丝丝入理,神感神应,机常在我。如驭之有辔衔,射之有彀率,如舟之有舵,一提便省。一切嗜好,自然夹带不上;一切意见,自然搀搭不入。岂止用兵如神,千古圣贤亦不外于此矣!何如,何如?

兄任事真,经世心切,爱人根重,每事尽心,宁可犯手,不肯些子放过。但恐应机处少有所碍。如前所云,实同心隐忧也。《易》“无妄”繇辞曰:“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既无妄矣,尚有匪正之眚,何哉?正是研几之旨,夫子求免大过之心,幸默察之!

与谭二华

前有启候,曾入记室否?

闽中成此大捷,人皆以为奇功,此特救急之事,治标之道。休养元和,镇定安辑,正须费九分精神,以图久安,此治本之论也。譬之久病积邪,暂得发汗,其元气全体伤败,无复根脚可依。若非妙手时其虚实渐次调摄以挽生意,虽使攻击暂得效,只益其毙而已。吾兄沉几默运,自有长算,当不以区区为迂谈也。

吾兄妙用亦望随时默察,以尽人之情态。恩至而罚不行固为姑息,若罚过于恩,使众心恐恐、不谋朝夕,亦取怨之道也。何如,何如?

答谭二华

辱手教示慰,教我多矣。公所示击石出火,真是延命之术。所谓教外别传、轩辕派头也。尧舜姬孔,只是致良知。良知,尽性之学,性尽则命亦自至。见圆明之体,成无为之用,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不离人伦应感,日著日察而圣功生焉。其于外家之术,所谓知之而能不为者也。

弟于良知两字,实未知得尽,尚有许多疏漏在。果能觌体承当,便须一了百了,尚何彼此分别之有?窃意公于此两字虽已信得无他路可走,却亦未能致得尽,未免将意见搀入其间,眼前尚有许多好丑高低未平满处。若彻底只在良知上讨生死,譬之有源之水,流而不息,曲直方圆,随其所遇,到处平满,乃是本性流行,真实受用,非知解意见所能凑泊也。

所云“竖不起,放不倒”亦是知见作碍,密察自见。附去所答荆川、吉阳二三条,亦是相知彀口漫说,公乃以为对症之药。张公吃酒李公醉,可谓瓦砾真金矣。公有玉杯,还借铁如意打破,才作此念,当下即破,更无等待也。公自谓已过入山之限,此念亦落等待。若必入山才好了手,见在种种应感之迹又作何勾当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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