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国师府华灯初起,亭台楼阁的檐上都高高挂起了灯笼,丫鬟仆役穿插其中往来频繁,都在忙着手上的事情,准备迎接世子的大驾。
世子姬胤与国师谢惊鸿共乘一辆马车,至国师府大门后,世子当先出得车来,亲自扶着谢惊鸿下了车,两人并肩而行,仍在商讨国事。
国师夫人和翩翩站在正门前等候,见两人前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世子年方二十二,性情豁达开朗,举止言行不拘小节,身着玄黑色中袖深衣,纁红色领缘,上绣黑色龙纹,腰围红体白边丝带,垂着一枚羊脂玉佩,脸上始终微微笑着,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见国师夫人和翩翩行礼相迎,姬胤拱手向鱼心邑道:“姬胤又来府上叨扰师娘,还望师娘不要见怪才好。”说罢双手虚扶,鱼心邑顺势起身,连道不敢。
姬胤又走到翩翩面前,也不叫翩翩起身,摸着下颔沉吟了半响后开口问道:“为何我只半年未见翩翩,翩翩仿佛文静了不少?”
翩翩抬头快速的白了他一眼,立刻又垂头答道:“翩翩谢世子夸奖!”
姬胤哈哈大笑,谢惊鸿拂须摇头不语,鱼心邑看了翩翩一眼,眼里也忍不住有些笑意。
“世子,还请厅内用膳。”谢惊鸿开口道。
“老师请!”
两人又并肩向正厅行去,鱼心邑跟在身后,似乎三人都忘了翩翩依然在道旁屈着身子行礼。姬胤走了几步,转过头对翩翩笑道:“起来吧,什么时候这般客气了,不叫你起身,你还真就不起身了。”又转头对谢惊鸿道:“翩翩竟然如此知礼,老师真是教导有方。”说完又是哈哈大笑前行。
谢惊鸿转头看了站起身子的翩翩一眼,不禁莞尔。
世子性情虽大度洒脱,然而待所有人都是有礼有节。只是少年时在国师府中跟随谢惊鸿学习,与翩翩玩耍打闹惯了,因此每次相见都要逗弄打趣她一番。
翩翩起身后跟着三人前行,看着前面的姬胤咬了咬唇,心下很是羞恼。
席间姬胤仍然没有放过翩翩,抽空便要说话打趣她一番,惹的翩翩心里腹诽,面上却只能恭敬的说谢过世子夸奖或是翩翩不敢。
谢惊鸿与鱼心邑含笑相望,脸有无奈之色,旁边伺候的丫鬟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场景,个个神色不变只是眼中带笑。唯有杏儿站在翩翩身后扑扑哧哧小声傻笑,翩翩瞪了她几眼也就不再去管她。
撤掉宴席后,姬胤与谢惊鸿便去出云斋讨论政事,翩翩带着杏儿去了后院书房,见到杏儿还在傻笑,忍不住骂道:“死丫头,我被世子哥哥打趣你有那么开心吗?牙齿都要掉出来了。”杏儿见她羞恼想要稳住不笑,没忍多久又笑了起来,翩翩拿她实在没办法,这丫头跟她一起长大,根本不会怕她,只好转头不去看她大步走进书房。
拿起范文轩留给她的《太史公书》看了半个时辰左右,杏儿便在房外叫道:“小姐,世子殿下来了。”
翩翩听到后未作理会,照样拿着书装作认真的看了起来。
姬胤负手进屋后见翩翩只顾着看书,并不理会自己,哪里会不知道她在和他怄气,于是笑道:“翩翩如此刻苦努力,的确不愧是我文国未来的女国师,我心大慰!”
翩翩仍然不理他,姬胤走到桌前,从背后拿出一个食盒,说道:“我特意吩咐宫中御厨做的荷花蜂蜜糕,香甜可口酥脆清淡,并且入口即化,翩翩尝尝?”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每次惹我生气都用这些糕点来哄我,我才不稀罕呢。”翩翩嘟着嘴瞪着他。
“哎呀!原来翩翩已经长大了,倒是我的疏忽了,那该怎么办呢?”姬胤故作苦恼的敲了敲额头。而后眼神一亮,从衣袖里拿出一个面具递到翩翩面前,问道:“不知此物可否让翩翩消气些许?”
翩翩本来不想理他,但眼前的面具实在精致,以亮银打造,泛着冷冷的光,质地轻薄,形状是一个如上弦月般的奇兽,正好可以遮住左半边脸庞。翩翩忘了自己还在生气,接过来试着戴在脸上,好奇的问道:“世子哥哥,这面具好漂亮,你在哪里弄到的?”
姬胤粲然笑道:“这是琉璃国使者进宫觐见时送给我的,我见这面具倒是做的好看,想到几天后便是傩舞节,因此拿来送给翩翩,不知道这礼物翩翩可喜欢?”
翩翩哼了哼,白了他一眼便跑到屏风后寻了面铜镜出来,照了照后有些可惜的道:“好像有些大了。”
姬胤凑过来看了看,说道:“的确大了些,这本是男子面具,你戴着难免有些大。要不我请人将它改小一些,只是怕难寻这等手艺精妙的匠人。”
“这种奇兽叫什么?我从未见过。”翩翩指着亮银面具问道。
“我问过琉璃国使者,他说这是海上的一种奇兽,名为望月,每月十五,便会从海上跃起,望着明月长啸。”
“还有这等奇兽,我只听过狼才会对月长啸的。望月,这名字真贴切,大梁应该没有哪位匠人见过这等奇兽,强行改变面具大小,只怕就破坏这望月的形状了。”翩翩摸着亮银面具说道。
“确是如此。”
“那我可不敢改了,就这样也挺好,反正又不是时时要戴着。”翩翩把玩着望月面具,面具触感冰凉,在烛火下泛着冷冷的光,有种神秘的意味。
“为何这次来老师府上没有见到范先生?”姬胤见她气消了,好奇的问道。
翩翩眼神一黯,轻声说道:“老师已经辞行了,他要去做他自己的事情,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原来如此,我还想这次来可以和他下盘棋,看来是没有机会了。翩翩也无需难过,范先生一代奇人,行事洒脱不羁,能在国师府教导你十年之久,已是天大缘分了。”姬胤宽慰道。
“嗯,这些我都明白的。世子哥哥,你与卫国舞阳公主婚期已近,不知可准备妥当了?”
姬胤始终带着笑意的脸有些沉了下来,想了想突然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十六岁那年,奉父王之命娶了傅将军之女为妻,然而我内心是不愿意的,因为我心中早有了一个女子,只是那时她尚年幼,我无法对她说出心中爱意。”
翩翩躲开他有些火热的目光,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慌乱,拿着望月面具的手指微微紧了紧。
姬胤依然盯着她道:“然而我贵为世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傅将军一代将才,为我文国立下赫赫战功,父王将他爱女彩桦指婚给我,我也只能接受。从此我只能将心中爱意深埋,去尽一个世子的责任。”
翩翩低头,把玩着面具不语。
“不想一年后彩桦生下天儿后难产而亡,我内心虽悲痛难忍,却不知为何,心中又燃起莫名期望。我知道不应该,却无法控制的心生一丝庆幸之感。”
翩翩被他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像是要否定什么,低声说道:“世子哥哥若深爱那女子,也可娶她为妾,想必……”
姬胤打断翩翩的话,认真的说道:“那女子在我心中如此重要,我怎能让她为妾?那女子身份何等高贵,即使我贵为世子,她又怎肯给我做妾?”
“我静静的等她长大,暗想老天还是可怜我的,并未斩断我与那女子的缘分。可谁知卫王却突然要与我文国联姻,并以我文国失去的十城之地为彩礼,这等大手笔,我文国难以拒绝。我作为世子,翩翩,你说我该怎么办?”
翩翩心慌意乱,哪里敢去看他的眼神,听到他有些急切难过的语气,只能把头埋的更低,拿着望月面具的手已经微微颤抖。
姬胤看了她半响,见她并无所动,不由自嘲般笑笑,有些心灰意冷起来。
两人对面而坐相对无言,一时书房内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姬胤笑道:“既然范先生已经走了,那么翩翩已然出师,明年天儿也满六岁了,我便让他正式拜你为师。”姬胤语气已经恢复如初。
翩翩抬头看去,只见他脸上又重新挂起了淡淡的笑意,紧着的心情也被那淡淡的笑容冲淡了不少,笑道:“世子哥哥真让小天拜我为师?国师一向兼着宰相之职,还真要兑现当年的诺言?”
“当年你才十二岁,便能作诗百首,其文才压过我文国诸多文人学者。时有文人相轻,说你只是女子,就算文采再佳,将来也只是闺阁妇人,只作些伤春悲秋的诗词罢了。那时你竟然当面高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日后我必为文国第一位女国师’。”姬胤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起了翩翩当年的豪言壮语。
“我记得那时世子哥哥便说待小天六岁时,就拜我为师,并许我未来国师之位。其实那话也是听老师对我说过,觉得很是豪气,所以记了下来。”翩翩想到年少时恃才傲物,没有丝毫胆怯的顶撞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学者,也笑了起来。
“范先生将他满身本事传给了你,你便有能力做天儿的老师,也有能力做我文国第一位女国师。”姬胤说的十分认真。
“我只怕学识不精,会误了小天,更怕能力不足,做不来国师之位。”翩翩已不是年少无知之时,早没了要做文国第一女国师的雄心壮志,有心推脱道。
“如今老师尚在壮年,尚能辅助父王和我处理朝政,等到国师告老之后,翩翩在烦心是否有做国师的能力吧。我看世人都想知道当年翩翩只是小儿的信口雌黄还是年少志高!”
“世子殿下,国师大人差人前来,说车驾已经备好,可以启程回宫了。”杏儿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
姬胤再次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起身有些落寞的道:“若可以,我希望自己不是世子,即使做个寻常农夫,只要能与心爱的女子一起,我也甘之如饴。”
翩翩看着他走出书房,突觉心绪烦乱如麻,脑中闪过那日船中男子,匆匆已过两月,自己每日守在府中,却始终不见他前来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