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黑暗的巷口里慢慢晃出一道颀长的人影,低沉磁性的嗓音悠悠叹息:“哎呀哎呀,表妹,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女孩子家不要这么残忍暴力……”
——语调意外的很欠扁。
叶凡看清那张浮出阴影里的脸,心里一哆嗦后退一步,莫名就想到了夜色里游荡的艳鬼。灼灼冷冷地看着这个笑容比女人还要妩媚妖娆的男人,厌恶和不爽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
白千演慢悠悠走到他们切近,薄唇轻佻地勾起似正要对黑着张脸的灼灼说点什么,却目光一凝,定在了一旁的叶凡身上。
他唇角那丝笑就此冷了下来:“这是什么东西?”
叶凡蹭的一下热血上涌,换谁都忍受不了被一个陌生人张口就骂“什么东西”,尤其这还是一个比女人长得还女人的男人!喂喂,这个娘娘腔是找打架吧!
他撸着胳膊就想冲上去了,却在接触到对方的眼神时,一切行动都被冰封在身体里。
好像刺骨的寒意贴着皮肤就钻进了血管里,丝丝游走过四肢百骸,仿佛被一条苍白冰冷而魅惑的蛇,幽幽盯住的猎物。
那一瞬他有个错觉,他就要被蛇咬住了喉管。
灼灼迈前一步,挡住了白千演的视线。
蛇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屏障,仍将猎物死死逼在墙角。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幽幽移动目光,移到灼灼的脸上,唇角回来一丝笑意:“什么意思,表妹?”
“意思就是,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自有分寸。”灼灼面无表情道。
漆黑的眼瞳和清浅的眼瞳在夜色中沉默地对视,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交锋。
叶凡发现那种包裹住全身的冰冷危险的视线消失不见了,他仿佛劫后余生般,冷汗湿透了后背,筋疲力尽地靠在墙壁上。
“啧,自有分寸。”白千演玩味地咂摸了句,眼神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灼灼,“表妹,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有这种爱好了,有空来和哥哥我交流切磋一下?”
“滚!”灼灼憋不住,一个字从牙缝里蹦了出来。
白千演很畅快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转身走回黑暗。叶凡看着还丢着一地的“犯罪现场”,正急,就听黑暗里渐行渐远的笑声中,“啪”的传来一声响指,几道黑色的人影无声地从巷口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默默开始收拾地面。
“我们也走吧。”灼灼说,也迈步离开。
叶凡跟在她旁边路过那些收拾尸体的人,被全身包裹在巨大黑色斗篷里的沉重而迟缓的身影,莫名有股不安的寒意。
他好像闻到了防腐剂的味道……
“别看了,是那家伙的傀儡。”灼灼在他耳边低声匆匆说了一句,语气明显的反感。
“那人是你表哥?”叶凡试着找些话题。
鼻子里“嗯”了一声,仿佛提都不愿意多提这个人。
“呃,还真是个……”叶凡琢磨着不知该如何措辞,是该说漂亮的人?还是可怕的人?怎样说最好,能不惹到人家的妹妹……
“真是个讨厌的人,是吧。”灼灼恶狠狠地说。叶凡张大嘴卡住了,“啊——也不能这么说……”
“你看他阴阳怪气的样儿啊!死娘娘腔!精神病!白蛇精!变态恋尸狂!……”灼灼一路骂骂咧咧的边走边加快脚步。叶凡跟的都有点气喘了,干张着嘴也没法附和她,毕竟是人家的表哥……
在他看来,灼灼这个样子就是个跟哥哥闹别扭的小女孩,跳着脚抱怨抱怨过几句嘴瘾,还挺可爱的。本来今晚跟着她四处狩猎僵尸的沉重而紧张的心情,竟都在夜风中不知不觉的消散了。这么一想,他还挺感激灼灼的表哥大人的,虽然表哥大人刚刚的目光,好像要……杀了他。
“还有你啊!怎么那么没出息?他骂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不一口唾沫啐上去啊?!”灼灼骂完了她表哥,又开始向走神的叶凡发泄。叶凡一下子回过神,有点无奈地说:“他好歹是你表哥啊……”
“我表哥怎么啦?表哥怎么啦?表哥也照样啐啊!你还是我小弟呢!能不能出息点?能不能能不能?”明显有暴走的趋势……
“我又打不过他……”叶凡嘟囔。
“打不过怎么啦?打不过也上啊,有我罩着你呢!虽然我也打不过他……”灼灼声音渐渐也低了下来,好像有点沮丧。叶凡默默听着,待她安静下来。
“刚才真的谢谢了。”
“嗯?”灼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有点别扭地撇撇嘴,“没什么啦,你是我小弟,我当然罩你了……”
淅淅沥沥的雨又下了起来,灼灼掏出随身背包里的伞,撑开。她把伞举过俩人的头顶,细细的透明的雨丝顺着伞沿滑下来,落在漆黑的水泊里,荡开一圈圈银亮的光圈。她边高举着伞,边带躲开地上的积水,雨伞微微有些歪过头了,也未察觉。
“还是我来打伞吧。”叶凡从她手里接过雨伞,轻而易举地罩在俩人头顶上,突然发现这个刀锋般凌厉而强势的驱魔师少女,其实也只是这样小小的个子。
“还说要罩我呐,明明就只是个小女孩嘛……”他暗自嘟囔,心里某块地方就这样软了下来。
——这个穿行在夜晚,与那些藏在暗处的怪物进行殊死搏斗的女孩,明明还只是个念高中的孩子。
他念高中时在做什么?上课时书桌里塞着金戈铁马美女如云的YY玄幻小说,课后会把如海的题库扔在脑后,结集几个狐朋狗友或在学校操场踢一场足球,或钻进网吧里打上几局魔兽,每天过着忙里偷闲的舒服小日子还在抱怨中国的应试教育真是万恶……班里的那些女生呢?大概也不过是把书桌里的小说换成了言情的,去网吧改成了逛街什么的吧。总之安稳闲适的生活从来不会与“血腥”、“死亡”这样的寒冷字眼擦一个边。
可就在今晚,他跟着这个还在上高中的女孩穿过一条条阴暗肮脏的街巷,那些这座城市他从来不会注意到的阴影角落,寻找那些躲在黑暗里会吃人的怪物,一一捕杀……光是刺鼻的血腥味就令他无法忍受的恶心,她却无奈地说“如果不切碎了那些怪物还会爬起来”——听起来轻描淡写而又冷血无情的一句话,她却是多少次独自一人穿过那些街道,又多少次遭遇相似的场景,才能如此神情麻木?
他也见过这女孩笑过怒过悲伤过的样子,不认为她是个无心的人。像她们这种人,一直以来承受的是自己这种不知情的常人如何能想象的东西呢?血腥,死亡,那些有着超自然力量的可怕事物——而这个女孩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会在这座城市不为人知的角落,努力做着这些事?
“你……到底为了什么要干这行?”叶凡想得出神,不自觉就说了出来。
“什么?”灼灼一愣没听清,侧着脸看他。
“我说,你明明只是个高中生吧,还未成年呢,为什么要做这些危险的事?”
灼灼“哈”的一下明白过来:“你问这个啊……我不是说过吗,我家祖传做这行的。”
“……家里祖传做什么,就也必须做什么吗?”叶凡憋着没说出来——这很没道理。
不料,灼灼却自己沉吟着说:“嗯,家里做什么的自己就必须做什么,这听起来很没道理啊……就好像刚出生就被注定好了无聊的命运一样。”她闲聊的语气,好像也不怎么在乎这个话题。雨水打湿的风柔柔地吹在脸上,她心情不错,就也不介意对这个认识没几天的同伴聊聊自己的事。
“其实我个人是不想做驱魔师的,又脏又累还很危险,最郁闷的是还都是没钱拿的义工……”她嘟嘟喃喃地抱怨开了,就像公司里那些白领一样抱怨自己的工作环境不好薪水还少,叶凡恍惚都有点要穿越了。可接着她转而一笑:“可谁都有点自己的原因啊。我……算是亏欠自己家人的吧,总觉得如果我不做好这些事,就很对不起他们。算是一种责任感吧,嗯嗯。”她好像肯定她的自我总结一样,点了点头。
叶凡心里一沉,想起那天无意中问到的事……“你说过你父母都去了,他们是怎么……?”
他自觉不该多问这些事,但情之所至,还是没忍住。
灼灼却没有很避讳的样子:“这个啊,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因病去世了,她身体一直很不好。我父亲……”她顿了顿,淡淡道,“差不多三年前,算是殉职了。”
叶凡心里咯噔一下。殉职,听起来很不祥的字眼。他下意识地想回避,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们训练很辛苦吧?我看你功夫那么好,还要学习法术什么的,童年比一般人过得惨吧?”
“唔,还好吧……其实阴阳道的小孩小时都挺辛苦的,不管是做驱魔师的还是做别的什么……”灼灼撇撇嘴,就像在感叹别人的童年不幸一样,跟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小时候相比起来,还真没受太多苦,因为我姐姐都帮我扛下来啦。”
“你还有姐姐?亲姐姐?”
“嗯,比我大四岁,是个很美丽很优秀的人,比我强很多,对我也很好很好……”她眼神飘忽着,陷入浅浅的回忆,“因为我小时候很任性地说不想做驱魔师,所以姐姐就说,既然小灼不想,那就不做了吧,她会连同我的那一份都做好,做世界上最强的驱魔师。所以她很早就离家修行了,很辛苦的,就这么把我应该辛苦的那份,都扛下来了……”
“你姐姐真的对你很好啊……她现在怎么样?”
“她死了。”灼灼轻声说,“三年前,殉职了。”
她面对叶凡因为震惊而睁大的眼,淡淡道:“做我们这行的,本来每天就是要和死亡打交道。”
叶凡终于忍不住了,停下了脚步。他呆呆望着灼灼,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在谈论到这些时,还能继续往前走。
他感到前方那团未知的黑暗里仿佛有浓腥的风迎面扑来,好像死神的斗篷带起地狱的风,或者食人的怪兽张开它吞噬生命的漆黑的巨口。这是一个真正会随时死亡的世界,在他听到这样一个家庭所遭遇的残忍的经历,在眼前女孩的亲人一个个用鲜活的血肉添补着这个世界残酷的真相。
他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冷而沉重——那是人类对死亡本能的绝望与畏惧。可他不明白,这个驱魔师的女孩眼睁睁看着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在同一条路上被活生生夺去,她又一天接一天的重复着与死神擦肩而过,为什么,还能如此继续走下去?
——既然明知会死,为什么你还要走下去?
灼灼转回头来,平静地望着他:“正因为他们都是为了这种事死的,我才要接着坚持下去,否则,他们的死不就找不到意义了吗。”
她的目光冷了下来,扫视着周围突然空无一人的街道,野猫嘶哑了喉咙般的尖锐的哭声从黑暗中的雨幕里时断时续地传来——
“看来,我们等了一晚上的小客人终于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