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她生气或高兴的时候，身边的花瓣总会围着她纷飞起舞，华丽而浩大，宛如梦幻。海棠一度以为，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可她从周围下人们望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惊恐，他们纷纷向她的父亲进言，说这孩子是妖孽，留不得。她的父亲官居江北巡抚，膝下唯有这一个女儿，自幼宝贝万分，即使知道海棠拥有这样怪异的能力，亦只是严厉呵斥她不准在人前展露，而那些用惊惧眼神看她的下人，不多时便渐渐地从海棠眼前消失了，再也未曾出现过。
年幼的海棠也曾问过父亲，那些在我门前洒扫的阿伯、在廊下侍弄花木的阿婶们都去了哪里？父亲总是摸着她的头，说，为了守护海棠的秘密，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每当父亲说这话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桀总让她感觉害怕。
那些下人到底去了哪里？
终于有一天，她无意中撞见管家福伯呵斥一名新来的小厮：“仔细着点，没事不要乱闯去海棠小姐的院子！当心被人拖去后山！”
拖去后山？
她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问福伯，一向对她慈爱有加的福伯却变了脸色，紧紧闭着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海棠心中好奇极了，决定偷溜去后山一探究竟。
那是一个落花如雪的春天，小小的女孩提着裙摆偷偷溜出府去，沿着下人们背柴送水踩出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后山。漫山遍野的海棠花纷纷扬扬，素白的花瓣被夕阳镀了一层血色，在晚春薄暮里开得凄艳。海棠在花海中迷了路，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一侧头，厚厚的花瓣下竟露出一座坟包。残阳如血，风里传来花叶的呜咽声，海棠举目望去，竟发现远远近近有无数的坟包，沉默地将她包围。
海棠害怕极了，双腿发软，站不起来。
她在漫天的花雨里抽泣着哭了起来，哭声被晚风送出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弦月挂上夜空，她听见有脚步声，一抬头，见到一名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赤着脚，眼神冷冽，却沉默着向她伸出了手。
这是海棠第一次见到十一，那一年，海棠五岁，十一七岁。
巡抚大人为酬谢十一将女儿送回府中，便命福伯为他安排了差事，做些杂役粗活。海棠便时时溜去找十一玩，和他说话，唱歌给他听，每当父亲给了什么好东西总会带去与他一起分享。可十一对她却不冷不热，总是沉默地瞥她一眼，转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海棠总觉得不甘，想让他再多注视自己一点，甚至不顾父亲严令，偷偷召来了花瓣跳舞给他看——那一次，十一总算停下了手中的活，望着满天飞舞的花瓣，不知在想着什么。
“小哥哥，小哥哥，这些花瓣是不是很漂亮？”
海棠开心地去拽十一的袖子，柔软的小手触到男孩胳膊的一瞬间，他蓦然回过神来，看着满怀期待的女孩子，眼神一分分冷下去。沉默的男孩伸出手，一根一根掰开女孩的手指。女孩被他掰得很痛，可十一的眉都没有抬一下，转身而去。
那一天，海棠蹲在墙角的柴堆旁，哭得伤心欲绝。
可她是那么喜欢他，就算他对她这样坏，她依旧天天溜出来找他。她是这样善良而又容易满足的小姑娘，就算他不理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要对他好，好一辈子。
可即便是这样小小的幸福，也终究被一场灾厄打破。
巡抚府被抄的那天，阖府上下兵荒马乱，海棠畏惧地躲在父亲身后，看着官兵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下人们哭爹叫娘，乱成一团，她望着凶神恶煞的士兵打翻了父亲最喜欢的青花瓷瓶，砸碎了礼部周世叔送来的紫玉镇纸，有个士兵一脚踏在门前的花猫身上，花猫惨叫一声当场便断了气。海棠微微发着抖，这时看见一个男孩冲了过来，神色中失了往日的冷漠镇定，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十一！”她听见父亲唤他的名字。
十一转过头来，望见海棠的一瞬间目光中充满惊喜。
“带她走！”父亲奋力将她推到男孩身边去。她踉跄着，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一把抓起她的手，不顾一切地朝外跑去。身后嘈杂声大作，混乱中她回过头，只见如狼似虎的官兵们捆了父亲，推推搡搡地不知要往哪去。
“爹爹！放开我，让我去找爹爹！”
海棠哭叫着，前面的男孩却充耳未闻，一味拉着她向外奔去。
漫天的花瓣随着女孩的哭声纷飞起舞，似在诀别，似在葬送往昔最后一段美好时光，可一个小女孩的伤心，又有谁能感觉到呢？
他带着她开始逃亡。
男孩的眼神依旧冷漠，可每当找到什么吃的，总会先让女孩吃饱。夜里海棠怕冷，十一便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她，海棠吃不惯他讨来的残羹冷炙，他便想方设法去叉河里的鱼，却从不告诉她，脚被河滩碎石划出多少伤口……
可即便如此，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艰难了。
他们往京城的方向来，一路上，稽查罪臣家眷的风声终于渐渐过去，待得到了雍京，他们已经不必担心被官府缉拿。可毕竟太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做苦工都无人肯要，生活依旧无着。饿的厉害的时候，她就变花瓣给他看，逗他开心，可往往笑得最多的还是海棠自己。每当这时，十一就沉默地望着小小的女孩，心想她笑得这样开心，这样无忧无虑，怎么能让她跟着我受苦？
而机会终于来临。
那一日，十一照例出去乞讨，路过一座装饰华美的府邸，里面的女孩子笑语嫣然，披金戴银。他上前乞讨，门口的侍从却来赶他，他哀求他们：“就要一碗饭就好……我家妹妹已经好几日没有吃饭了……”
侍从还要再赶，却是一位夫人正好外出归来，下了轿：“妹妹？小兄弟，你的妹妹多大了？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受苦，不如让她跟着我如何？只要做了我的干女儿，这辈子包管不愁吃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