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城西倚贺兰山,东临黄河,境内湖泊湿地众多,自古便有塞上明珠的美誉。
建文年间,大明在此地设宁夏镇,为九边重镇之一,设镇守宁夏总兵官一人,协守副总兵一人,同驻镇城。又有四名分守参将,三位游击将军,分驻宁夏卫各地。在宁夏城里,又设有管理镇城都司一人、领班都司两人。
镇城内清真寺和佛寺混杂,汉回共居,各族之间,每日的麻烦事不少,新鲜事却不多。
眼下春暖花开,湖泊、河水都恢复了往日的风采,踩在软软的泥土上,看着新吐出来的绿色嫩芽,人们的心情都非常愉悦。
但在大街上,却有一个回回人扯着邻居去都司衙门告状,两人因一点家庭琐事起了口角,越闹越凶,大打出手,便好友成了仇敌、睦邻成了冤家。
两人拉扯着经过总兵府时,发现门前围了一群人,把街面堵得水泄不通。
“好些日子没见过这么新鲜的事儿了,”一个中年人经过两人身边时,发现都是熟人,便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说道,“坏举人丧尽天良,恶知州知法犯法,好男儿血书申冤,这比话本还精彩啊,你二位那点小事就别叽歪了,改日再说吧,眼下赶紧站好看热闹。”
身强力壮的回回抢先挤进人群,上身的黑色对襟坎肩被挤得散开来,头顶的白色回回帽也被挤歪了,总算看见人群中间围了一个十六、七岁的汉人少年。
这少年身材雄伟,穿着白色孝服,跪在门前的青石地面上,身后竖着一根木棍,棍顶悬着一幅血书,上面写着一尺见方的一个“冤”字,虽然写得歪歪斜斜,但血淋淋的悬在那儿,明晃晃地震摄人心。
冤字之下,便是一副对子,用正楷书就,左边一幅写着:“奸夫举人棒杀良人”,右边一幅写着:“黑心知州冤杀无辜”,笔骨遒劲,字字有力。
在少年的面前摆着一张白纸,那回回定睛一看,是一张状纸。再看这少年十指都裹着布条,上面浸满了鲜血。
那回回心里不由一抖,血书的话本听得多了,但亲眼所见,却还是头一遭。十指连心啊,他不由暗暗佩服起这个少年来。
春日的太阳暖暖地挂在总兵府的天空上,街上的人群也越围越多,有汉人,有回回人,有蒙古人,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西域人。
总兵府前面的台阶上,站着几个值岗士兵,既不上前询问,也不驱赶围观众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倘若有围观众不小心跨上了台阶,靠前的士兵便是一枪杆扫去,将这个倒霉家伙打得弯腰倒地。
那回回站了不到一刻,总兵府的大门便打开了,出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站在台阶上,恶狠狠地对围观众们喊道:“都吃饱了撑着是不?老子数三声,再不散开,那就对不住了。”
这家丁长得极为雄壮,满脸横肉,虽然穿着青衣小帽,但围观众都清楚,这种家丁实际就是总兵大人的亲兵,更是上阵杀敌的主力,手下人命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大伙发了一声喊,慢慢散去了,那个回回走得远了,还打了个呼哨,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家丁也不生气,下得台阶,走到那少年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那雄伟的身形,抬起脚,把那少年踹倒,嘴里骂道:“哪儿来的泼皮汉子,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总兵府,要申冤,去都司衙门找断事大人去。”
总兵官虽然是镇守地方的最高军事长官,但却是专职战阵和练兵,不会越权管理地方事务,地方自有三司管理。其实就算是战时,总兵的头上也有朝庭派下来的文官巡抚管着,用句通俗点的话来讲,就是一名受气的小媳妇。
断事司断事大人是正六品,本来是专门处理军士刑狱,但宁夏卫管理镇城都司衙门军民皆管。这家丁虽然行事凶悍,却是指给了那少年一条路子。
这少年正是李贤,他随刘得胜进了宁夏城之后,便想了这么一个申冤的法子。
他其实并不是旧日的李贤,而是来自三百八十八年后的一个灵魂,穿越到李贤的身上,占了对方的躯壳。
他前世本是一名苦逼的普通二本院校历史系学生,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醒来时便到了明朝年间。他糊里糊涂地在内心挣扎了好些日子,终于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把自己当作是李贤,彻底清醒过来。
在来宁夏城的路上,他跟刘得胜一聊,才知道如今已是甲子年,年份属鼠,当今圣天子年号天启,至于是天启几年,刘得胜也不太清楚。
两人进了宁夏城门,通过墙上的告示,李贤才知道,今年是天启四年,他是学历史的,心中一换算,便知道是公元一六二四年。
这一年,历史上发生了不少大事,南方的荷兰人被明军在澎湖击败,转而经营热兰遮城;新大陆上,纽约市正式成立;在隔海相望的日本,西班牙人被禁止登陆,郑成功即将出世。
不过这些都跟远在宁夏平原上的李贤毫无关系,他穿越之后,跟这具肉体的家人并没有太多感情,父母和兄长的冤死给他的震动并不大。
但这几日来,大姐孙李氏对他的悉心照顾,两个弟弟的凄惨哭声,还有几个兄弟的深厚情谊,都让他越来越代入李贤这个角色。
写下血书之后,他跪在总兵府门前,脑海里前世那个二本苦逼历史系学生的印记越来越淡,李贤的印记却越来越深。
很多时候,他甚至把自己完全当作了十七世纪的李贤,感受到了内心的愤怒,感受到了对贪官污吏们的怨恨,感受到了那颗放肆的边塞心灵。
他前世是学历史的,但却不精通明朝制度,选择总兵府作为自己申冤的地点,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他被那青衣家丁一脚踹倒之后,爬起身来,也不敢还手,哀求道:“听闻总兵大人是青天老爷,还望这位大哥帮小人通传一声,大恩大德,不敢言谢。”
青衣家丁哼了一声,伸手欲打,但又停在半空中,骂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听话本听晕头了是不?好的不学,尽学些拦路告状、血书申冤的烂段子,真当大明没有王法,治不了你这种刁民?”说完踢了李贤一脚,又说道:“若不是见你十指带血,恐怕真有冤情,就不是踢你几脚这么轻易了,赶紧滚蛋吧,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再让我看见你赖在这门前,老子就送你去黄泉会你家人。”
李贤还欲哀求,一直守候在旁的刘得胜连忙跑了过来,收起血书条幅,对那青衣家丁行了个礼,扶起李贤,扯着他赶紧走了。
“赵百户真是菩萨心肠。”总兵府门前的一个值岗士兵笑道。
那青衣家丁哈哈大笑道:“少他娘的扯淡,老子是回回人,菩萨个鸟,下回再遇到这种听话本听傻了的家伙,都给老子捆了,扒光衣服,扔护城河边上去,饿不死他,也要冻杀他。”
众士兵连忙齐声应是,声音传到李贤耳里,不由得长叹一声。
刘得胜问道:“还去都司衙门不?”
李贤一咬牙,回道:“去!”
两人一路问询,到了都司衙门,只见门前早就守了两个家丁模样的人。
刘得胜一见这两人,连忙拉着李贤就往旁边小巷子里跑,刚跑进巷子,只听得身后人声嘈杂,李贤回头一看,却是七、八个粗壮汉子追了上来。
“是孙举人的人,”刘得胜一边跑一边叫道,“领头的我正好认识。”
两人一边跑,一边把身侧的杂物拉倒,挡住小巷子的道路,延缓后面追兵的脚步。幸好刘得胜两年前在宁夏城里服过夫役,熟悉城中地理,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甩脱了追兵。
“光天化日之下……”李贤蹲在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骂道,“他们竟敢行凶!”
刘得胜也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四儿,你就知足吧,他们没猜到你居然去了总兵府,不然早就把你抓起来了。”
李贤靠着身后的墙壁,平静了一会情绪,说道:“我只想做个清白人家,上告申冤,不肯沦为不法之徒,私戮人命,让父母蒙羞,这满城官僚,难道就没有一个好人?”
刘得胜哈哈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瞪着李贤:“你想做个清白人家?”
李贤点了点头,不明白他为何发笑。
刘得胜擦了擦眼泪:“也怪不得你,前事都忘记了,这天下哪有什么好人,别说那孙举人了,就是我们几兄弟,也曾在沙漠里抢过行商,杀过鞑子。”
李贤惊道:“我们为何要去沙漠里杀人?”
刘得胜笑道:“这世道,你不杀人,便被人杀,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贤问道:“我看你们几人都身手不凡,为何不去投军,靠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枪地搏个封妻荫子?”
刘得胜摇了摇头:“朝中无人,休想做官,就算你甘心做个小军卒,也会经常领不到饷银,不是在哗变中被杀,就是在哗变中沦为马匪盗贼,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去做个马匪。”
李贤叹道:“做人还不如做匪,这世道,也太毒害刻薄了些。”
刘得胜笑道:“兵即是匪,匪即是兵,你考虑那么多干嘛,我看这冤啊,也不必申了,免得坏了自家性命,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等明日再寻个机会出城,跟陈永安他们会合。”
两人商议完毕,便扔了血书条幅,沿着城里的小巷子,准备寻个安静地方躲藏。
他们不敢走当街大道,是怕遇上孙举人派出的追兵,但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刚拐过两个巷口,便看见前面站着两个汉子,脸上带着微笑。
刘得胜猛地一退,正想往来路奔去,不料后面也走出两名汉子,将两人围在中间。
“李四儿,你的命还真长,害得小爷们一阵好找。”一名黑塔似的汉子从怀里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刀,笑着说道。
刘得胜抬起脚,从两脚的短靴里先后抽出两把匕首,递给李贤一把,沉声道:“要想活命,就得杀人。”
话音刚落,他便朝那手持短刀的汉子奔去,跑动间,雄伟的身躯震得地面直抖。
李贤见他平日里性情平和,没想一发起威来,竟然如同下山猛虎,也握着匕首,跟在刘得胜身后,朝那两名汉子冲去。
那黑塔似的汉子见两人来势凶猛,打了个呼哨,退后几步,准备避开刘得胜的锐气,
刘得胜早就瞧在眼里,匕首一转,朝另一名汉子刺去,右脚却一发力,猛地踢向那使短刀汉子的胯下。
巷子狭窄,另一名汉子原本迎向李贤,见刘得胜刺来,闪躲不及,胸口被捅个正着,惨叫倒地。
刘得胜是见过血腥的人,手中匕首一拉,便出了那汉子的胸膛,带起一股血箭,又朝那黑塔般的汉子撞去。
此时李贤正好冲到那被杀汉子的正前方,鼻中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胸口一闷,腹中翻腾不已,险些吐了出来。
那黑塔般的短刀汉子也不跟刘得胜硬拼,身形不断后退,似乎要等另一头的两个汉子赶到,才前后夹击。
刘得胜冲了几步,回头拉起有些走神的李贤,从短刀汉子的身旁闪进一条小巷,然后将手中匕首投向那短刀汉子,趁他闪避之际,拉着李贤一阵狂奔。
那短刀汉子紧紧地尾随于后,三人跑了一会儿,把另两名汉子甩得不见了,刘得胜才停了下来,回头望着那短刀汉子,笑道:“牛老三,你这手段可不高明。”
那牛老三嘿嘿一笑,收起手中短刀:“四儿糊涂了,你几兄弟也跟着糊涂?若不是我让他们分头拦你,带着李四儿这个累赘,我看你是出不了宁夏城啦。”
李贤惊道:“你们……”
牛老三望着他,问刘得胜:“他还没记起以前的事?”
刘得胜摇了摇头。
牛老三叹了口气,说道:“从东门出城吧,那儿的人手都被我找借口支开了,别去灵州城,老张被派到金积堡,堵你们南下西安的路;老陈又被派往磁窑寨守着李四儿一家,孙府没了内应,可不是好惹的。”
他又对李贤说道:“四儿,初一那天,不是牛哥这些人不仗义,实在是我家中妻儿当时都在灵州城内过年,不敢轻举妄动,事情又发生的突然,牛哥也没猜到那孙举人想要取你兄弟俩人的性命,后来才知道他占了你二嫂,救不了你和你二哥,实在是没法子的事啊。”
刘得胜看李贤完全摸不着头脑,笑道:“初一那天,你和李二哥被打晕扔在护城河边,还是牛老三他们来磁窑寨报的信,他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李贤连忙行了个大礼,这牛老三救了他,行再大的礼也不为过。牛老三也不多说,四处打探了一番,便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