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字丑奴儿·芭蕉(窗前谁种芭蕉树)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南国的土地上,少见北方那些高大粗壮的树木,或清奇乖巧、树冠浓密,或阔叶舒展、亭亭依依。南国的雨,欲走还留,欲说还休,娇娇柔柔作缠绵絮语。当南国的雨水遇到南国的植物,点滴霖霪,常常碰撞出一曲曲心事。
那是另一个时空下雨打芭蕉的夜晚;那是另一个时代的酸涩心事。
这是李清照的暮年光景。在不知是否被她称为“家”的院落里,有一丛茂盛的芭蕉向四周伸展开硕大的叶子,遮蔽了整个中庭,蔓延着鲜活的绿。也不知是谁种下的,反正自打她搬到这里,这株芭蕉就在这里了。植物也是有灵魂的,可这芭蕉非易安所植,自是难懂它的心事。“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它把心思藏进未曾展开的叶子,就像易安把心事藏在不曾舒展的眉头里。
芭蕉大概生来就带着艺术的气质,文人起了雅兴,总不会忘了它。入诗,白居易说“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入词,欧阳修云“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入画,王维画在漫天大雪中的那株翠绿芭蕉成了绘画史上莫大的争议;入乐,《雨打芭蕉》淅淅沥沥,似雨水嘈嘈切切蕉叶比兴唱和,诉尽人间相思情意。
倘若芭蕉是个曼妙的舞者,雨就是与它最相配的伴奏,双双登场,常常令人惊艳。
雨打芭蕉固然是美的,却常常唤起文人的愁绪,有的人因事而愁,还有人因闲而愁,清朝就有这么一位。
蒋坦的书房窗外种着一株芭蕉。秋天一到,凉雨霖霖,雨打蕉叶的声音每每让他心烦。有一天,他到院中摘了一片蕉叶,题下几句闲词:“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妻子秋芙看到,浅浅一笑,提笔续了个下联:“是君心事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这个又有才情又有雅趣的秋芙,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最可爱的女子。
这桩风雅事,后来被蒋坦写进了《秋灯琐忆》。彼时,秋芙已因病去世多年。蒋坦在文中写道:“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这种心碎的感觉,我们并不陌生。同是清代的归有光在《项脊轩志》里,表达得更为浅淡,他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易安心里,有和他们相仿的伤心。他们悼妻,她祭亡夫,世间最亲的那个人去了,留给生者无限的怀念。多希望这数十年的流离只是大梦一场,一觉醒来,那个人就站在窗外芭蕉旁,恍惚中,时光停滞,岁月静好。宛如初见时。
可这也只能是一场梦。离人魂,昨夜梦,年年今日。词人蒋捷说得好:“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有些人,我们时时都在盼着时光倒流到与他初识;还有些人,我们只盼从来不曾和他相见。
南方民间传说里,芭蕉这种植物确有魂魄,多年修行就会成精。芭蕉精能够幻化成美貌女子纠缠人间的男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不乏这类泛着桃红又染着暗黑的艳遇,大多女子多情,男子薄幸,这个传说也不例外。
有个芭蕉精爱上了一个书生,晚上化作人形与他相会,白天化作芭蕉守在他窗外。一日,有多事的高人点破玄机,给了书生一条红线,帮他化解灾难。书生依言,待晚上女子前来幽会,便作海誓山盟,以红线定情,系在了她的手腕上。第二天,高人和书生一起在院中巡视,找到了缚着红线的芭蕉树,连根挖出,用火焚烧。书生的情劫,这就算安然渡过了。
据说,那棵芭蕉在火里会哭。
这不是一个替天行道、斩妖除魔的英雄故事,只是“多情女子负心汉”的另一个版本。山盟海誓,不过是甜蜜的诱饵,她道他情根深种,却不知是自己入了魔障。
以精怪来喻易安,恐怕会有人说这是对词人的不敬。可是这个故事里,多多少少有些她和张汝舟的影子。只不过,她对张汝舟的感情,不如那芭蕉女子的深。可能也正是因为情浅,她才侥幸地,没像那被红线绑缚的精灵,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打芭蕉的声音像那被焚植物的哭声,李清照每每听到都觉伤心。“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那段往事简直是她人生的最大污点,她不想再提。想转换心思,却起了别的愁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南方的雨滴滴答答,窸窸窣窣,听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怀念北方风雨的大气磅礴。
若朝堂上多些像北方风雨一样豪迈的英雄,不再作南国雨水的温柔、缠绵、纤细状,她是不是就不必继续做寓居南方的北人?
北人,流离之人,沦落之人,亡国之人!
芭蕉是南方的精灵,蕉叶覆鹿只是大观园里的神话。李清照的人飘零在南国,魂魄还一直在北方流浪。如此一来,她不能不落寞。对那个乱糟糟的时代,她咒之恨之,又求之依之。至死,李清照终于还是未能回到故里,做了滞留南方的北人之魂。
李清照晚年寓居南方,卒年不详,去世的时间、地点、原因都无从考证,人们只含混地说“她寂寞地死在江南”。自南宋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之后,再也没有发现她的作品以及任何显示她还健在的文字记载,故而也有人把这年作为她的卒年。
这不是李清照一个人的尴尬。历史对女子向来吝啬,女人们用自己的才情和风华装饰它,它赏了风景享了温柔,又把她们抛进了车轮碾过时扬起的沙尘里,为岁月掩埋。关于李清照和漱玉词,仍然存在很多争议,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雨打芭蕉,忽轻忽重。或许,这是两宋之交的劲风,在芭蕉上弹奏着旋律;又或许,这是她生命里最后的吟唱,关于爱情、关于家国、关于自由,声声入耳。
时光如水,可以洗薄很多东西,但一些声音,一些精神,却能成为后人的精神图腾。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不朽。
参考:
http://www.hongxiu.com/a/45142/468813.shtml
http://www.diarybooks.com/article/2007/11/18/1733595.html
http://love21cn.msn.com.cn/article/show_article.php?tid=1324325
http://www.xtrb.cn/epaper/xtrb/html/2010-08/14/content_20821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