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岸，两人就觉得地下潮湿，一脚踩下去，又软又滑，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
两人走得很慢，冬风吹刮，周围的荒草都瑟瑟作响，枯瘦的树上时不时飞起乌鸦。在深冬，乌鸦的叫声总是令人毛骨悚然。雷二猛不觉紧紧跟住韩飞龙，生怕自己被拉下。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两人到了山腰。
一座草亭在他们面前出现。
这里已经不是山路了，而是一块空地，这座草亭孤零零地站在空地当中，破败而荒凉，四根颜色褪尽的廊柱支撑着亭盖。韩飞龙在这里站住了。雷二猛也跟着他站住。
韩飞龙看了雷二猛一眼，说道，“二猛，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建的吗？”
雷二猛茫然地摇摇头，说，“我们从来就不知道这上面还有这么一个亭子。”
韩飞龙慢慢地说，“这是人建的，就是说，这山原来不是荒山，更不是没有人来过。它以前不会是你们今天所认为的样子。”
韩飞龙走进亭子，四处望了望。
雷二猛也走进来，他看着亭子内部，什么也发现不了。事实上，这亭子里面除了一张石桌，几张石椅，就没有任何东西了。对雷二猛来说，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意外。在他以前的想象里，这山上不可能有什么人造的东西，但它居然存在着，这使他惊讶不已。难道这山上原来是有人的？但什么时候变得没人了？在雷二猛的记忆里，他实在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就没人敢来这里。
韩飞龙在亭子里观望着，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
在远处的山石和枯树后面，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一幢房子。
韩飞龙声色不动，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里。
雷二猛站在韩飞龙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老天爷！”他几乎惊叫起来，“那里有房子！”
“是有房子。”韩飞龙冷静地说。
关于山上有鬼的传闻立刻涌上雷二猛的心头。
“那、那里是不是就住着鬼？”
“这世上没有鬼。”韩飞龙的声音始终冷冷的，他说，“我们过去。”
雷二猛掩饰不住自己的慌张，他说，“那里、那里只怕真的住着鬼。”
韩飞龙侧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要是害怕就别过去。”
说完，韩飞龙拾级而下，走出亭子，往那座房子走过去。
雷二猛看了他背影一下，忙说，“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韩飞龙也不回头，径直往房子走去。雷二猛赶紧跨几个大步，跟在韩飞龙身后。
没走多久，二人已经站在房子面前。
这房子檐高墙厚，但年深月久，到处破败不堪。墙角的荒草长得特别茂盛，尽管已是深冬，但那些荒草还是围着房子长了一圈，风一吹，只听得瑟瑟作响，但房子却始终显得坚硬，几乎像块巨大而怪异的石头，令人站在它面前之时，无端端涌上一股惧怕之意。
老房子大门紧闭，两扇黑色的大门也因年代久远，颜色剥落，在门的底处，几乎已经朽坏，但不知为什么，那两扇门似乎没有关紧，给人一种门后有人的感觉。
韩飞龙忽然低下头，仔细看着地上的落叶层。
虽然是冬天，但这山上久没人来，年复一年的落叶无人打扫，使得地上的落叶既厚又败，发黑的居多，每一片几乎都是湿漉漉的。韩飞龙仔细看着落叶，似乎想从这些落叶上看出什么东西来一样。
他低着头，慢慢向大门走过去。
雷二猛不敢跟了，他站在原地不动，他只是注意着韩飞龙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
这个外地来的青年使他既惊讶又佩服，因为他自己始终无法在此时此刻镇定下来。
但是韩飞龙沉着。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老房子的大门前。
他举起手，试着推门。
门“吱呀”一声，被韩飞龙轻手推开。
一股刺骨的寒风从里面猛然刮出来。这风夹带着阴凉和潮湿，简直像是从地狱里吹出来的一样。
韩飞龙脚下的落叶也被这股风吹起，“哗啦啦”地往后掀开一层。
雷二猛站在韩飞龙后面，几乎都僵住了。
韩飞龙推开门后，也停留了片刻。等那股风停下来，韩飞龙再伸手把门推得更开一点，那扇门又是一阵“呀呀”之声，敞得更开了。
韩飞龙把头抬起来，注视着里面。
里面是一个天井，非常空旷，几乎看不到那里曾经有过生命迹象。
韩飞龙冷眼看了一会，伸手入兜，拿出一把枪来。
雷二猛忽然看见韩飞龙拿出枪来，不由又吓了一跳，他感觉韩飞龙马上就要进去，那么自己呢？该不该跟着他一起进去？如果进去，说不定就会撞见鬼，但如果不进去，他留在外面也同样觉得恐惧。
他还犹豫着，韩飞龙已经起步了。
不能多想了，雷二猛赶紧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迈进大门。
大门内冷飕飕的，尽管一墙之隔，但却感觉格外的冷，连四周的空气都有股阴森森的感觉。雷二猛着实有点心惊胆战，韩飞龙握着枪，一步步向里走去，观察着里面的事物。
越走，里面越暗，但高高的屋顶上有一个垂直的天窗，从那里漏下一些光线，使他们能够看清里面的状况。但里面只有一些石椅石凳，都固定在地上。韩飞龙慢慢观察着，他的眼睛在一张石桌上停住了。
在那张石桌之上，赫然搁着一件衣服！
这衣服干净、整洁，虽然是被人随手放在上面。
韩飞龙走上去，伸手拿起这件衣服。
雷二猛也走上来，他一见衣服就惊讶地“啊”了一声。
韩飞龙拿着衣服，转头去看雷二猛。
“这衣服、这衣服，是一莲师太的啊。”雷二猛说，脸色都白了。
“你认识？”韩飞龙问。
“镇上谁不认识啊？”雷二猛说，“师太所有的衣服都是这样的，一看就知道。”
“师太的衣服怎么会在这里？”韩飞龙说，“它简直像刚刚才放在这里的。”
雷二猛惊呆了，他忽然说，“是不是师太死了也到这里变成鬼了？”他一说完，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他一说完，就立刻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真的，你说是不是？师太做鬼了还是要穿衣服的，你说、你说……肯定是这样的！”
雷二猛一说完，再也控制不住紧张，他退着步，几乎想夺路而出，但还是站住了。毕竟，他已经是在这山上，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可能立刻跑出去，但这里居然出现一件师太的衣服，无论如何是不可思议的事，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韩飞龙把衣服在手中抓紧了，仔细看着衣服。
但这衣服看不出什么异样。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雷二猛兀自惊慌失措地说道，“师太死了，她就到这里来了，她还穿着衣服，一定是这样的！这里真的有鬼，真的有鬼啊！”他一边说，一边脸色发白。
韩飞龙忽然一扬手，冷冷地说，“二猛，你就不觉得会有另外的可能吗？”
“另外的？还有什么另外的？”雷二猛说，“师太也不到这里来的，更何况她人都死了，怎么可能还留衣服在这里？她不是变成鬼了又是变成什么了？”
“你说这件衣服是师太的？”韩飞龙说，好像雷二猛刚才没说过这问题一样。
“当然是的，谁都认识。”雷二猛说。
“衣服是谁的并不重要，”韩飞龙慢慢说，“重要的是谁把它穿到这里来的。”
雷二猛眼睛一亮，说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忽然像是要跳起来，说道，“我记起来了！那天那个宋小姐要到这山上来，她穿的就是师太的衣服！”
“哦？”韩飞龙转向他，说，“你记得很清楚？”
“当然清楚！”雷二猛很有把握地说，“当时她要上我的船，我一看见她时，还觉得很奇怪，她怎么穿着师太的衣服。”
“她是到了这里，”韩飞龙旋目四顾，“我当时在庵里看见她，她确实穿着这件衣服。”
“您看见过她？”雷二猛说。
韩飞龙点点头，继续说，他的口吻不像是回答，而像是在分析什么事，“那天她到了庵里，身上还是穿着这件衣，这就是说，她又到过这里。”
韩飞龙猛然把头一抬，“她一直就在这里！”
说完，韩飞龙把衣服一扔，说，“我怎么会这么大意？居然没想到她会在这里躲着。”
他把手枪握在手里，说道，“二猛，你先出去，到外面等我，我需要把这里彻底搜查一遍。你不要跟着我。”
“您要我出去？你是说这里危险？”雷二猛说。
“这里确实危险，你到外面等我。”韩飞龙说，握枪就往里走。
雷二猛叫道，“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只要不是鬼，我就什么也不怕！”
韩飞龙不回答了，他往里就走，雷二猛立刻跟了上去。
这房子里面的房间之多，简直不可想象，两层楼的房子，一间间连成一个迷宫似的圆圈，但间间房子都是灰尘积满，根本看不出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韩飞龙和雷二猛一间间看，把一楼看了个遍，根本没看见任何蛛丝马迹，房内的家具上除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没有被人动过。
韩飞龙慢慢抬头，看着楼上。
沿墙处有一个木质转梯。
韩飞龙还是握着枪，走了过去。雷二猛跟着他。
在楼梯上，同样是厚厚的灰尘，但这上面有清晰的鞋印。
看鞋印的样子，是一个女人留下的。
韩飞龙看了雷二猛一眼，说，“她来过这里。”
雷二猛不回答，但他的呼吸加快了。
二人开始上楼。
每上一步，这楼梯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声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居然发出很刺耳的回声，令人的神经一下子绷得很紧。
韩飞龙走得很慢，雷二猛跟在后面，他倒是想几步就冲上去，但韩飞龙在前面，他们只能很慢很慢地上楼。每上一步，韩飞龙都注意着楼梯上的鞋印，好像那些鞋印会突然消失一样。
但那些鞋印没有消失，它们一直沿着楼梯上去。
韩飞龙几乎能够感觉，那个留下鞋印的女人在上楼时也一定和他此刻一样，上得缓慢、上得小心翼翼，像是一不留神，就会把脚下的楼梯板踩断一样。
上完楼梯了。
韩飞龙站住了，他看着前面的走廊，奇怪的是，走廊的灰尘没那么厚了，大概是这走廊已在楼上，上面的灰尘被风刮走，很难再看出鞋印。
韩飞龙站在楼梯口仔细倾听。
在这股令人感到压抑和深沉的平静里，任何一种声音都有可能传进耳来。
韩飞龙站了片刻，什么声音也没听到，雷二猛不知道韩飞龙为什么要站着不动，但他还是被韩飞龙身上所散发的气息感染，也不做声，他什么也没听，只是站在韩飞龙身后，等待着他的下一个举动。
韩飞龙终于起步了。
二楼的房间和一楼的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密集的花格木窗，高高的门槛，门扇也高，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居然有一个古木花架，上面还有一个花盆，花盆内有一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植物，早已看不出是什么样的植物。
韩飞龙一步一步走过去，将旁边的门一扇扇推开。楼上的房间都是空荡荡的，连一张桌子都没有，无论哪张门一推开，总是一股冷飕飕的风扑面而来，给人无比阴森的感觉。
但韩飞龙不放过任何一间房子，在他看来，哪怕只出现一个可疑的疑点，也是绝对不能放过的。更何况，他们在这里已经发现了宋颜兰扔在这里的衣服。
韩飞龙知道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这个对手却始终躲在暗中，这给他一种自己已被暴露的感觉。
己明敌暗，这本身就是最可怕的现象。
韩飞龙和雷二猛围着二楼转了个圈，什么也没发现。
到最后一间了。
和前面的房间一样，这里也是空荡荡的。
但有点意外的，这间房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几乎纤尘不染。
韩飞龙没有进去，他只是站在推开的门外。
里面的干净令他目光冷峻。
这一次，连雷二猛也注意到了，因为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粗人，这间房的干净实在是太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怎么这么干净？”雷二猛不由脱口说出这句话。
“她就在这里。”韩飞龙冷冷地说。
“谁啊？”雷二猛几乎吓一跳，“那个女鬼吗？”说完，雷二猛不由感到一阵从心底涌上的恐惧。
“不是，”韩飞龙不去望他，仍是看着房间，说道，“是那个宋小姐。”
“她？”雷二猛更是一惊，“她、她住在这里？”
“她可能要回来了，我们下去！”韩飞龙忽然说，转身就走，雷二猛赶紧跟上去。
二人走到楼梯口，韩飞龙的脚步忽然又慢下来，他下得很慢，好像生怕弄出一些声响。
雷二猛也不由放轻脚步，慢慢地跟着下楼。
二人下到一楼，站在空旷之地，韩飞龙旋首四顾，他的眼睛一下子盯住最里面的房间。他仔细看着那里，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样。
雷二猛始终注意着韩飞龙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睛也望向那里，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出，于是他又很诧异地望着韩飞龙，但他不敢提问，只是眼神疑惑。
“注意那间房没有？”韩飞龙慢慢地说。
“我看见了，那里……”雷二猛不知道如何来说了。
“我们刚才去了那里，可现在变了。”韩飞龙说。
“变了？”雷二猛再次吓一跳，他说，“变什么了？”
“刚才出来时，我把门关上了，现在你看，它打开了。”韩飞龙冷静地说。
“里面有人吗？”雷二猛几乎惊慌起来。
韩飞龙不答，而是握着枪走过去，雷二猛此刻连思维也丧失了，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跟着韩飞龙走过去。
到了门口，韩飞龙伸手一推，那扇本已半开的门被推开。
里面却除了刚才他们看见的家具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韩飞龙站在门外，朝里看了片刻，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仍是灰尘很厚，但地上却赫然出现了一些凌乱的脚印！
韩飞龙蹲下来，这里面有韩飞龙和雷二猛的脚印，但除了他们的脚印之外，还有一些很浅显的脚印，这脚印和通往二楼楼梯上的鞋印几乎一模一样。
“她知道我们在这里。”韩飞龙低声说了句。
他很迅速地站起来，看了看房间，“她躲哪去了？”他又低声说一句，忽然几步走到窗前，他仔细一看，在布满灰尘的窗户上，有一个显得很小心才会留下的手印。
韩飞龙立刻推开窗户！
这幢房子的后院出现在眼前。
那后院空旷，凋荒，空荡荡的草坪全是湿漉漉的枯草，枯草上有行极不明显的脚印，这脚印一直通向后院之外。
韩飞龙一瞥之下，立即纵身从窗口跳过去，沿着那行脚印追踪。
雷二猛也赶紧跟着跳过去，对他来说，这种行为充满了刺激。而且，他跟着韩飞龙，渐渐地不再感到害怕，也涌上一个急欲知道究竟的心情。
韩飞龙不去管雷二猛是否跟着他，他只顾自己追下去。
那行脚印一出后院就几乎消失。
但它不是凭空消失，而是从后院出来之后，消失在一幢石头小屋前。
韩飞龙站在屋前，凝视着它。
雷二猛也赶上来，他站在韩飞龙身边，很惊讶地看看屋子，又看看韩飞龙。
“这房子……”
雷二猛话未说完，就被韩飞龙的一个手势制止了。
房子的门紧闭着。韩飞龙慢步走过去，伸手一推，门开了。
眼前出现的是往下的石梯。石梯旁有块石板，显是在平时盖住石梯入口的。
石板周围是圈新泥，像是有人刚刚将这块石板撬开。
一级级台阶，一直伸到下面的黑暗中。下面看不清究竟有多深，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从里面冒出来。
“你闻到没有？”韩飞龙忽然说。
“什么？”雷二猛不知韩飞龙要说的是什么，除了那股阴森的气息外，他再也感觉不到什么。
“这里有一股很轻的香味。”韩飞龙说。
“香味？”雷二猛大声吸了几口，还是摇摇头。
韩飞龙不禁微笑一下，然后说，“我们下去。”
雷二猛着实害怕，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一声。
韩飞龙握着枪，一步一步下台阶。
雷二猛跟着他。
一级级地下着，两人渐渐地到了完全的黑暗当中。
空气中只有阴森和湿润，不知从上面的什么地方掉下几滴水。除了他们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外，就只有他们的呼吸声。这呼吸就像他们刚坐的船只，微微动荡，在这片黑暗中起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