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的名字是明天更是今天
——著名青少年问题研究专家孙云晓答《中国教师》记者问
问：几年前，我国著名科学家黄祖洽院士在接受本刊采访时曾经道出了这样的忧虑：现在城市越来越大了，马路越来越宽了，楼房越来越高了，物资越来越条件好了，教育水平也越来越高了，可是儿童越来越不自由了，属于儿童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的确，我们今天许多人都深有同感，当今的孩子拥有我们以前所没有的东西，但也同时失去了许多童年时代最宝贵的东西。您是怎么看这一现象的？
答：美国学者波兹曼教授曾经提出“童年消失”的说法。他认为，电视媒体时代没有了童年，电视文化已经将童年生活一步步驱逐出去了。因为童年时代是由阅读产生的，在印刷时代，印刷品是分为成人与儿童读物的，儿童是通过阅读儿童作品来认识世界的；而在电视媒体里，本来属于成人世界的东西却毫无遮拦地展现在小孩子面前，由于儿童过早地接触了属于成人的秘密，导致他们和成人在趣味和风格上越来越融合一气，真正属于童年的生活消失在成人控制的电视里。
波兹曼的观点很有价值，对我们理解童年生活变迁很有启发，但我认为他的认识还不够完整，还有一定的片面性。就中国来说，波的观点是不够的，还不足以说明“童年消失”问题，可以说，在中国这种现象远比他说的要严重，要复杂。因为在中国，剥夺童年生活的不光是电视等大众媒介，真正凶手要数功利主义教育观。它像网一样笼罩着所有儿童，真有一网打尽之势。功利主义教育的集中表现，就是无条件地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思想，加重了青少年之间疯狂的竞争，形成了功利主义的恶性竞争文化。今天，这种来自于成人的竞争性文化已经从成人世界内化到儿童的内心世界了。有数据显示，我国有54.7%的中小学生父母要求他们的子女攻读到博士；而57%的中小学生自己希望达到博士，比他们的父母要求更高，有过之而无不及。真让人吃惊！可以说，这种功利主义教育观及其引起的疯狂竞争性的文化将童年的生态给破坏了，这是童年消失的根本。
问：是的，功利主义教育观已经威胁到整个儿童的精神世界，也有人通过希望恢复儿童的“精神植被”来拯救“童年消失”问题，那么童年的自然生态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答：本质上说，儿童的生态就是自然的、自由的、自主的生活状态。所谓自然的，就是符合身心发展特点的，做儿童应该做的事，说应该说的话，接受应该接受的教育。所谓自由，就是有足够可自由支配的时间，有足够玩的时间，能够有自己的游戏活动。所谓自主，就是自己决定，服从儿童自己的意志，大人不要过多地干预儿童世界，大人不要随便闯入到童年生活中。我们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虽然那个时代比较贫困、动荡、匮乏，但我们依然幸福快乐地生长。因为动荡基本上是成人世界的，不是儿童所关心的，我们基本上是在一种自然、自主和自由的状态下生活，因此能够保住自己的童年。
当然，不是我们不受这种望子成龙思想影响，不受竞争性环境影响，望子成龙思想代代都有，只不过，我们所受到的影响较小而已。打个比方，如果把这种望子成龙思想所造成的竞争性环境看成巨大的网，那么我们那个时代竞争网眼比较大，而现在的网眼非常小，我们那个时代是用麻绳编织的，而这个时代是用尼龙绳编织的，所以几乎没有人能够逃脱掉。前清有人形容，“匪来如梳、官来如篦”，就是这个样子，当然不完全恰当。
问：除了功利主义教育观之外，还有哪些因素在挤占了儿童的生活，破坏着童年的生态呢？
答：不光前面我所说功利化的教育观在促使儿童生活流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这个信息化时代，完整地讲，是信息化社会和极端的望子成龙思想把儿童社会给湮灭了，把童年生活给挤扁了。
包括波兹曼所说的电视文化在内，成人社会用巨资占据了所有的现代信息媒介，在信息化的背后，充满着成人世界的利益需求。而相对来说，儿童世界是无力的，真正的儿童文化是“贫血”的，是巨大的利益作为回报的，因此也就没有什么人愿意投入，总体来说，现代化的信息媒介中，儿童文化信息与成人文化信息是不对称的，是弱势与强势关系。“超女”现象就是这样的例子。“超级女声”看似是青少年的节目，是青少年展示才艺、展示个性的舞台，但最后却为成人所控制，成人控制的真正原因就是这里有利可寻，就是一些商家为了刺激青少年这个巨大的消费群体而不断打造的结果。这种节目一旦为成人控制，便会在儿童世界造成巨大的影响，严重影响儿童的价值观。还比如说最近的“艳照门”事件，这是成人世界混乱的性展示，但通过网络很快就肆意传播，对少年儿童造成了很大影响，据说香港已经有一半以上青少年看过了，广州等地也有许多青少年浏览过，而且一些光碟还在偷偷地流传。其结果，造成青少年原有心目中那些偶像纯洁、浪漫、美好等东西一扫而光，诸如此类的被金钱、色情和利益驱动的东西一旦在网络或其他媒体上流传，对青少年绝无任何益处，很容易对青少年价值观进行颠覆。今天的青少年真可谓前有狼后有虎。前有狼指的是信息化社会带来的种种不良信息，后有虎指的是指望子成龙功利教育观和疯狂的竞争环境。
当然我们也不能搞绝对化，这种儿童生活的消失，成人所造成的童年恐慌只不过说是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也不能说今天的童年生活就不存在了。应该说，在很大程度上，童年还在，只不过正在严重流失，应该保持警惕。我们所谓童年生活保持比较好的地方在哪里呢？我想，在农村，在远离信息化社会的地方还很大程度地存在着，即使在城市，在最发达的地方，在不少家庭也还存在着。这主要取决于父母的思想观念，那些有着现代教育观念、儿童观念、学习观念、人才观念的家庭，幸福的快乐的童年是存在的。这正是我们寄希望的地方。当然，我们无法改变信息化社会，我们也无法改变日益严重的就业形势，但只要爱心存在，只要爱心在父母、教育工作者身上还存在着，我们就有希望。
问：当前许多人都在积极地行动，保护儿童自己的生活，寻找青少年的快乐时光，当然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您认为如何才能找到属于儿童的生活？
答：首先要相信儿童。儿童的天赋是惊人的，儿童的活动充满着创造性，比如语言能力，在他们的语言中，我们会发现很多东西，我们要保护，要开发，但不能灌输式的。记得我女儿很小的时候，她的语言很发达。有一天她说：我家有三间屋，一间叫睡觉屋，一间叫吃饭屋，一间叫电视屋。妈妈跟床亲，因为妈妈很辛苦，需要休息，爸爸跟书亲，因为爸爸爱学习，我跟玩亲，因为我爱玩。通过这些话我们可看出孩子对生活的观察、领悟、推理的能力，也可以看出她在表达方面的创造性。这些话还道出了孩子成长的一个真理，那就是玩，玩的同义词就是有伙伴，伙伴不仅可以给他们带来快乐，还教会了他们成人所无法教会的东西。我曾经采访过社会学大师费孝通先生，他的一句话我记忆非常深刻，他说，孩子所知道的道理不是听会的，而是看会的。所谓看会的，就是要交往，就是要有同伴，就是要玩，在跟随同伴过程中不断模仿、矫正，而不是听大人唠唠叨叨而形成的。
过去，家庭有兄弟姐妹，街坊邻居也有固定同伴。孩子们可以自己玩，不要大人操心。在玩的过程中，他们还学会了通过自己的渠道和方式来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他们有自己解决关系的中间环节，有自己的协商机制。特别是大一些的孩子在充当着调停者、问题解决者角色，这就是中间环节。问题实在解决不了了，最后才去找大人。在游戏中，在问题解决中，孩子们得到了锻炼，懂得了许多道理。可惜，在当今独生子女时代，现代的聚居方式，客观上造成了孩子交往的许多不便，孩子很少有机会有我们孩童时代那种痛痛快快地玩的条件了；大人也因为只有一个孩子无形中更加宠爱、甚至娇惯自己的孩子，因此对孩子们交往也有种种不放心，设定了种种限制。因此我几年前就倡导，独生子女父母联合起来，变小家为大家，变独养为群养，条件具备的家庭定期在一起为孩子交往创造条件。当然，这对父母的素质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最根本的条件需要父母都能学会合作、有包容之心，学会化解孩子交往中的矛盾。通过父母的合作带来儿童合作、游戏的条件。
问：如此看来，转变父母的观念，提高父母的素质，是寻找儿童快乐童年的重要环节。其实父母也有许多苦衷，他们既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更希望儿童能够为未来发展打好基础。如何协调儿童教育的两种观念，是一个很大难题。
答：我们不是说父母的素质不高，实事求是地说，应该说今天父母的素质比以前高出许多，当然他们对孩子的期望也要比以往高出许多。如此高期望值下，随之而来的困惑就是如何兼顾孩子今天的幸福与明天的发展问题了。事实上，这个问题至今在教育研究中还没有很好地澄清：一部分人认为，儿童教育是为了将来发展，为终身发展奠基；而另一部分人认为，儿童的教育就是为了今天的幸福，儿童不是“小大人”。一些人声称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要对孩子终身发展负责，另一些人呼吁要回归儿童的生活世界，强调自然生长。而更多父母似乎是现实主义者，在二者选择上表现为屈让，在幸福与发展问题上，他们宁可选择后者，甚至极端地认为，有了幸福的童年就没有幸福的成年。
这种将二者对立起来看的观点很偏颇，其实没有今天也就失去明天，借用智利诗人、诺贝尔奖获得者埃尔拉·米斯特拉尔的话，我们认为，“儿童的名字是明天更是今天。”儿童有许多事情要做，但儿童的事不能盲目做，提出这个观点是有的放矢的，主要是针对那些不顾儿童兴趣、爱好、快乐，以某些“爱”的名义，盲目强调儿童发展的那些人，儿童教育需要面对未来，需要为将来生活做准备。偏执一方貌似有道理，但实际上站不住脚。我们所指的快乐童年，并不是说不让儿童的心智不获得充分发展，我们主张是要让孩子获得和谐发展，要在尊重科学发展规律基础上的发展，不是不让他们学习，而是引导他们热爱学习，学会学习。古今中外，任何天才都不是在奴隶状态下学习，凡是学有所成的人大都是学习的主人；任何在奴隶状态下学习的人都不会成功的。不要有这样的误解，解放孩子就是不发展他们，相反，我们强调儿童的习惯养成，和健康人格培养。
问：当前，针对青少年的各种教育培训市场异常火爆，许多力量蜂拥而至，都想分享这块蛋糕，周末、节假日到处可以看到行色匆匆的孩子们，您如何看待形形色色的儿童培训市场？
答：当今针对儿童的教育培训市场非常火爆，针对儿童的娱乐节目也非常走红，这实属正常，因为需求产生服务，需求产生市场，这符合市场规律，有合理性。他们针对青少年发展所开发的课程拓宽了孩子们的眼界，有一定作用，对学校正规教育有一定的补充作用。有80%的孩子认为，参加这些培训班是有益处的；不少培训课程内容我非常赞同，比如跳舞，对培养儿童美感、身体的协调性、锻炼体质等方面都有好处，洛克也非常赞同学跳舞。问题是要加强管理，其核心要依法、规范举办，这里的法主要指《未成年人保护法》、《教育法》。管理的目的是保证质量，真正促进儿童的身心健康。至于父母如何选择，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问：保护童年、捍卫童年，有人针对儿童教育问题提出了粗放式教育，您怎么看？
答：对于粗放式教育，我不大赞同，这个概念很含糊，不清晰。在教育上，我主张父母无为，因为无为乃大为。无为，就是教育不能限制太死，要保证孩子的睡眠、玩、锻炼；无为，就是要遵循自然规律，按照儿童成长规律进行教育。柳宗元就以树的成长为喻说明遵循自然生长的重要性。教育是有规律的，在儿童成长过程中要把握每个时期的敏感期，因为错过了这个时期，就失去了发展的最佳机会，就会陷入被动。从总体看，我们要精心地从事教育，用科学发展的思想，采取灵活的方式，针对不同孩子的特点，设计适合学前、学龄、青年期的教育方式。儿童的教育是细节教育，没有细节就不能成就教育。要有计划实施相应的教育。比如喝什么饮料、吃什么饭、参加什么户外活动等，那些以可乐为饮料的孩子一定不会是健康的。还有，儿童的教育往往是从体育开始的，我很赞同北师大毛振明院长的话，什么是体育，体育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从小不养成体育的习惯，长大很难养成；有了好的锻炼习惯，将受益终身。
（摘自2008年11期《中国教师》，洪明博士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