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不是阿恙的第一个目标。出道的时间虽不长，他也已经前后更换了近十名宿主，他们每个都在被病魔缠身后吃足了苦头。只是阿恙并没有在他们身边流连太久，少则一周，多则半年便离开了。赐予他们的病痛，也包括了盲肠炎到贲门癌不等。
病魔的寿命与人类不同，时间观念因此不同。阿恙的使命是跟随小草，直至她十六岁死亡。期间令她饱受折磨，却又病不致死。听起来各种匪夷所思，在病魔的圈子里，却不足为奇。
小草之于阿恙，只是一份“任务”。阿恙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注视这件任务的目光，带上了温度。
一切转折在某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小草早早就睡了。爸爸妈妈轮流向她道过了晚安、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亲吻。小草今晚比较稳定，对于这对饱受折磨的夫妇而言，这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在他们轻轻退出去后，小草猛地将身上的被子一蹬，发出低低的、一直强忍着的呻吟来，与此同时，眼泪决堤。
哪里有什么平静。小草只是在努力忍耐着、忍耐着，好让爸爸妈妈信以为真，也能早早上床去睡个好觉。小草比谁都清楚，充足的睡眠对他们有多大的帮助。
一个在超乎想象的病痛环境中成长的女孩，她的早熟也是超乎想象的。但是早熟到极点，她仍旧是一个重病的孩子，当她恨着自己那不幸的命运时，她甚至还不懂“命运”二字的确切含义。
阿恙在房间的一角凝视小草，像所有专业的病魔。即便，那是装出来的铁石心肠。
“为什么小草每天都痛呢……”
“是小草不乖吗？小草一直听爸爸妈妈的话，吃很苦的药、打很痛的针啊。”
“为什么谁都不跟小草玩……”
阿恙把耳朵遮起来。每当小草开始自言自语，他都是这么做的。
长期与病榻为伍的小草，实在是太寂寞了。因此她养成了跟自己说话的习惯。她似乎虚构出一个会静静听话而不多回应的人，把各种委屈的苦水向他倾倒。有时候说着说着，小草就咬住被单，发出令人心痛的呜咽……那都令阿恙于心不忍。
直到小草的嘴巴不动了，他才把手放下来。
“大哥哥，今天会跟小草说话吗？”
阿恙吓了一跳！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吧？还是第一次，小草的视线不从他身上掠过，而是固执地定焦。
为什么会被看见？陆离界的人是不能曝光在司空界的人面前的。阿恙长期潜伏在小草身边，早已经习惯了开启隐身模式。最基本的规矩，无论怎样同情小草也忘不掉。
今天的小草，眼神似乎分外灰暗……阿恙明白了：因为他的缘故，小草长期徘徊在死亡线上。死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于是小草跟阿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同胞，模模糊糊地看见他，并不是没有可能！
意识到这一点，阿恙一阵茫然。是吗？这个小女孩，已经在向“死人”靠拢了啊。
她原本是多么讨喜的孩子。人见人爱，宛如天使。却因为他……
前所未有的罪恶感侵蚀着阿恙。他曾以病魔的身份为傲，曾那么痛快地戏弄素不相识的成年人，曾以正义的姿态制裁那些罪有应得的人渣……但，这样去伤害一个宛若白纸的女童，却是第一次。
想到自己或许更早就曝光了，阿恙忽然理解了小草的自言自语。那并不是在跟脑内的朋友对话，那就是在跟他说吧。他，就是小草的朋友啊。
等到阿恙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用暴走的速度离开了那个家。他飞快地跑，飞快地跑，跑出很远的距离才后知后觉地打开一道传送门，回到陆离界。
毫无征兆地见到阿恙，上司非常意外。那上司，正是肓子。
“你说什么？不想干了？”肓子瞪大眼睛。
“不想干了。”阿恙疲倦地说，那刻他眼窝下陷，胡渣颓废，看上去更像是个病人，“我……受不了了。”
“我们是病魔。”肓子加重语气，“上学的时候，我们俩的成绩是全班最好的。我以为你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你不明白，她才那么小……”阿恙喃喃道，“我不能再折磨她。不能！”
“没人愿意折磨一个孩子。你明知道这种情况一般是在算前世的旧账。”肓子沉声，“那个小女孩现在很无辜，但她的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谁能保证？她或许犯过很严重的错误，所以才要受到凌迟式的惩罚。”
“那并不公平。现在的小草只是个天真又寂寞的孩子。”阿恙摇摇头。
“你真不打算要这份工作吗？”肓子显然有些着急，“你要明白，规定就是规定。即使你不做，上头也会派别人。”
“无所谓。”阿恙缓慢而坚定地说，“我理解病魔的存在必要，但我也有属于自己的情感与自尊。请允许我退出吧。”
12
“恙君是个大好人。”古猫宁双手合十，对空气感恩，“有情有义有种，我喜欢他。”
肓子却一脸怨妇地说：“不当病魔就不当吧，他竟连我也不见了。这个家伙，难道不明白我对他的心意吗？气死我了！当我下定决心主动说清楚时，他在陆离界消失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直到听你说，那个叫艾草的女孩依然重病缠身，我才想到……”
“小虎就是阿恙？”古猫宁补上。
“是的。他现在有着人类的外表，你认不出也是情理之中。但身为瘟神的我肯定不会走眼。”肓子跺脚，“我没想到他会死心眼到这个地步！好歹也是病魔，竟然转生成了人类！还是那女孩的弟弟……这算什么？他是不是觉得，不这样不足以赎罪？”
“也许不只是赎罪。”古猫宁道，“你曾说过，即使没有他，也还会有别的病魔骚扰小草。恙君成为小草的弟弟，梦想着当上医生，也许他是希望自己能陪伴小草，以及，保护她。”
肓子摇着头：“太傻了。”
附近的空气忽然扭曲变形，无中生有地腾起青蓝火焰，浮现出瞬的脸。
“学长好。”瞬说，“噢，肓子也在。”
“什么事？”古猫宁问。
“之前跟您提到过的那个‘恙’，因为有些在意，所以我多事做了些调查。结果很惊人：他竟借由转生手续变成了艾草的弟弟。因为属于违规操作，所以他是买通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死神来操办的这一切。循普通途径完全查不到。”
“可惜他白费心机了。”肓子叹了口气，“即使转生成人类，他所拥有的仍旧是陆离界的灵魂，换句话说本质仍是病魔。他特地来到那女孩身边，反而令事情回到了原点！他不知道，我在他走后打了十几份报告给上头，总算争取到不必派新病魔去缠着那女孩。我想帮他，他却自以为是搞砸了一切！”
“没办法。他应该是在转生中被洗去了记忆，但赐病的天赋却无法洗去。”瞬皱着眉头道。
这时古猫宁走到肓子面前，忽然对她鞠了个很大的躬。
“你这是干什么？”肓子不解。
“你帮过小草，谢谢。”古猫宁由衷道，“我超感动的！感动到以身相许也无所谓哦！——不过，你应该还惦记着恙君吧？”
“我……我不想惦记他。”肓子摇着头，“那么无情的家伙，我为什么还要惦记他呢？我可以有更多更好的男朋友啊！我想早点嫁掉，让他后悔——但为什么就是没人要我啊？老娘条件是有那么差吗？！”
古猫宁与瞬对视，一同苦笑。
“有些话以后再说吧。”瞬道，“学长，您现在最好去追恙先生。”
“嗯，你不说我也会去，那是必须的啊！不过为什么你好像挺担心的样子？”
“您还记得上次，我派两名手下去接艾小姐的事吗？”瞬十指交叉，“那一天，那家医院有许多病人提前死亡了，原因是病情突然恶化。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恙先生造成的。他为失去姐姐而过分悲伤，反而令病魔的力量失控……”
“说起来，他刚才也是超激动地跑掉了！”古猫宁怪叫，“这个定时炸弹！”
“阿瞬你担心的已经发生了。”肓子朝窗外望了望。只见街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他们或抽搐，或休克，或呻吟，或嚎叫……全都病了。
“我得去把小虎抓回来。”古猫宁说。
“作为上司的我也有责任，一起去吧。”肓子说。
“不。”古猫宁却拦住她，然后牵起她的手，旋风一样刮上二楼艾草的房间。
“上次的要求，我再重复一遍。”古猫宁指着床上的艾草说，“治好她，求求你。要我下跪也可以。”
肓子看着古猫宁的眼睛，点了一下头。
“小虎。”艾草这时发出一声低吟，不知是醒了还是在说梦话，“小虎你在吗……”
“好好休息吧。老师去把他带回来。”古猫宁温柔地抚摸着艾草的头发，“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13
艾虎跑着。跑着跑着跑着。抱着头疯狂地跑着。像是要捂住某种钻破耳膜的喧嚣。
恙的记忆，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啊。
想得起来的，是姐姐。总在卧病的姐姐，摇晃着单薄的身体勉励自己的姐姐，一边咳嗽一边给自己念故事的姐姐，打钩钩的姐姐。
他真的以医生为梦想，真的在朝那个目标努力，真的觉得自己可以做到。结果，那个自称瘟神的女人竟然告诉他，他就是导致姐姐生病的罪魁祸首！他的一切关心体贴认真努力，因此全被否定扭曲反转成了——多余。
他现在不是几百岁的病魔，只是一个年仅十二的人类。他承受不住这种心灵支柱轰然坍毁的创击。
他痛苦地咬紧牙关。从未体验过病痛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外辐射着致病的能量。
他看到所过之处，人们一个个倒下，面色铁青或惨白，于是想起那些曾跟自己起冲突的男孩子。
他们都被他害了。
爸爸妈妈也是他害的。
害得最深的，是姐姐。
艾虎终于跑不动了，他脚下一软，绊倒在地。回过头的时候，只见身后弥漫着浓烈的死气，令他想起许多医书上的图片，甚至是瘟疫、毒气攻击、人体实验等极尽惨烈的描述……
为什么我是个病魔？为什么我是个病魔？为什么我是个病魔？！
他不知道，这反复拷问自己的模样，与昔日的恙无异。
煎熬之中的艾虎，忽然看到有人向他走来。那是这条丢盔弃甲的街上唯一从容挺直的人，那个小猫老师。
“体质问题，病魔的力量对我无效。”古猫宁笑着，“小虎，我奉你姐姐的命令来找你。一起回去吧。”
“姐姐”二字让艾虎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不，我不回去！也不会再见姐姐！”
“因为你是病魔？”古猫宁和蔼依旧，“也许你觉得，你的离开会让姐姐稍微轻松些，但人类一天被病魔惦记，一天就无法彻底康复。这里面有个治标和治本的问题，不是逃避能解决的。”
“……”艾虎愣住了，“不见姐姐也不行？我……坏到了这个地步？”
“因为你现在是人类啊，控制不到力量很正常。这不能说坏。”
“这还不坏？那什么才算坏！姐姐一直一直病着，都是我害的！我害的！”
“但我相信，即使小草知道了真相，她也仍会感激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对她而言，你比健康更重要。”
艾虎颓废地坐在地上：“……我该怎么办才好？”
“让我帮你。”
古猫宁走近艾虎，一双手贴住他的脑袋两侧，然后缓缓移开，十指牵出十根肉眼难见的纤细光脉。
艾虎张大了嘴巴，只觉某种东西正被持续抽走。
“‘命悬一线’可以让我连接上别人的灵魂，许多时候我可以这样控制对方。”古猫宁说，“现在我尝试着融进你的灵魂，并切除其中的病魔力量……武侠小说里管这叫‘废除武功’。以后你就只是个普通人了，不会不愿意吧？”
“愿意！我不要当病魔，不要当病魔……”
过了一会儿，古猫宁大功告成了。他收回双手，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艾虎仍呆坐原地，审视着自己的身体。他确实发现自己不同了，仿佛空气贴在皮肤上，都有了全新的触感。
“不再是病魔后，你也就没法抵抗疾病了。搞不好很快就会感冒发烧流鼻涕神马的，祝你愉快！”古猫宁嘿笑着，“好了，快去上演感人的姐弟重逢吧！你这个从萝莉控变成姐控的家伙！”
艾虎激动地跳起来，往家跑去，跑出两步后又停下来。
“古老师，谢谢你。”他大声对古猫宁说，“谢谢，谢谢，谢谢！”
原本宛如停尸间的一条街，此刻渐渐地恢复了活力，恶疾缠身的人们全体康复，正难以置信地拍着自己的脸，议论纷纷。救了他们的瘟神肓子正躲在拐角处，一脸哀伤地目送着奔跑的艾虎。
快到家门口时，艾虎看见了艾草，她的身上，绽放着前所未有的健康光辉。
“姐姐。”艾虎说。
艾草将他抱在怀里。
“我知道是你救了姐姐。”她流着眼泪说，“小虎跟姐姐约好的，一定会救姐姐。”
End
“最近怎样心情好吗？有没有全力以赴把恙君再争取回来？”
“拜托，他现在还是个正太……况且从外到内都已经不是病魔了，我若接近，他反而要被弄病。”
“那你就耐心等等。等到人家长大、老去、挂掉、重返陆离界的时候，就可以出手啦！”
“为什么我非得为他做到这一步不可？你别不认同我的魅力！我、我待会儿还要去约会的！”
“嘛，横竖要约，不如跟我约吧？”
“哈？”
“我要上课咯。如果你今晚有空，就在上次那间酒吧碰头吧！”
“喂喂……”
古猫宁关掉他那奇形怪状的手机，将瘟神肓子的手足无措关在了那一头，面露调皮的笑容。
一旁的艾草问：“你想追她吗？”
“啊，不是啦。就是请她吃个饭表示感谢。”古猫宁说，“多交一些朋友，人生才有意思对不对？小草，你今天起也可以交很多很多朋友哦。”
“嗯！”
古猫宁搭着艾草，走过一条长廊，来到高一S班门口，他推开门进去，清清嗓子。
“让我为大家介绍，终于回归组织的本班一员。”他快乐而迫不及待地说出这句话，“艾草。大家欢迎她！”
艾草走进教室，全班掌声雷动。鼓得最卖力最大声的，仍是古猫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