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兰焕轩从大堂绕了半天花廊到凌天阁时,便见大病初愈的慕尘公子着了里衣蜷在窗台前举着一枚水晶薄片在阳光下不知道照些什么。
溯兰焕轩进门,大步迈开转身替她打开另一扇窗,道:“慕尘,父王说你那鬼斧神工画作真迹的作者要见你。”
许是罗慕尘这两日烧死了不少脑细胞,竟一时反应不过来,理了半天他话语里的逻辑顺序后发现得到的全是形容词,依旧狐疑:“啊?”
焕轩倚在窗台边,双臂叠在胸前,一字一顿好整以暇地解释道:“司徒川说要见你。”
司徒川又寻来了,来的及时。
他比上次见时清减了一些,由一位与他眉眼极像的年轻公子搀着,一步一步走入前厅,怀里颤颤巍巍抱着一幅画,慕尘想,那大约是那幅踏尘牡丹了。
应司徒川要求,偌大的前厅便只剩了他与慕尘二人。
“肃然有些唐突,但是老朽还是想问:公子,可有答案了?”老人的眼睛似乎浑浊了些,模模糊糊看不到焦距,好半天似乎注意到慕尘探究的目光,他又道,“这些日子老朽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这眼睛也不好了,该是到时候了吧……想来应是老天在惩罚我吧……
“不过,还真想看看啊,哪怕一眼也好呢。阿紫啊,这么些年,那么多事都渐渐淡忘了,唯有她的音容笑貌不断清晰,我原本以为我早就忘了呢,哎……我道是自己真的大限将至了罢……
“我隐约记得曾经有个小姑娘预言说我会后悔的,我当时只是哂笑……如今想来,可真是一语成谶啊……”老人的话语里是说不出的哀伤,浓的化不开。
慕尘再也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对着十五年前的司徒川,她曾经可以义正词严地职责“你负了她”,但如今面对这位老泪纵痕灯枯油尽的中年男子,她却只是道:“我想,她走的很满足呢。”
司徒川抬起一双浑浊的眼,似乎在打量她,迎着他的目光,慕尘继续道:“是了,不管您信不信,我见到她了,我见到了蔚紫姑娘。”
“那……真相呢?”老人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微张了张,像是从肺腑间硬挤出来几个字眼。
慕尘一双黑眸凝如霜雪,道:“其实,您早就信了,不是么?”
老人看着她不说话。
慕尘说:“……蔚紫姑娘是牡丹花妖,可漂亮呢。她说,她爱上一个凡人,希望能再触碰到他,她求王妃塑了一个人偶,那个人偶没她好看,圆圆的脸扎着两个小髻,可她却是十分高兴,我记得,那天,她是兴冲冲地离开的……”
慕尘给他说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里,是一个努力的女子。
女子没有多余的奢望,只是希望在触碰到他,哪怕一次,一次也好。
“果然……果然,是如此么?若,我早点相信,便好了。”老人的眼混沌地看向不知名的方向,神情却异常平静。
慕尘的手摩挲着袖间一方水晶薄片,那是溯兰王妃塞给她的,说是蔚紫走之前留下的。薄片圆的极正,,手环般大小,晶莹剔透,薄如蝉翼,握在手心里微凉。
司徒川依旧沉默着,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左手手腕,慕尘又看到那只祖母绿的玉镯,蓦然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给你。”慕尘从怀里掏出一个水晶薄片,“你应该知道怎么用。”
司徒川颤抖着手接过,道了声谢,在儿子的搀扶下往外走。
慕尘像忽然间想到什么,急忙道:“司徒先生,晚辈冒昧地问一句,蔚紫姑娘,只是您的友人么?”
老人身躯微震,蓦地停住脚步,半晌答道,像是在做什么承诺一般:“她,是我一生最爱的人。”
老人了无遗憾的离开,背影落寞。
约摸过了五六日,慕尘听到了司徒川去世的消息。
司徒川走的安详,坐在书房的椅上,面上犹自挂着满足的微笑,就这样安静的断了气,手里握着一面镜子一般的东西,是他戴了多年的祖母绿的手镯,但中央好像嵌了一个薄片。人们说他面前的桌上摊着那幅《踏尘牡丹》,原本花团锦簇的中央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白衣的女子,左手放在心口,似在远目……
时隔十五年,《踏尘牡丹》,又一次以全新面目展现在世人眼前。
八月十五,中秋夜。慕尘公子嚼着月饼照例拉了焕轩去凑灯会的热闹,与一帮孩子争抢最后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满沧浪”的大堂中央,上了年纪的说书先生花白了胡子,将那最近的奇闻异事说给各位茶众听。此时正在讲的是《牡丹图》的故事。
“……那妖镜里却出来一位白衣女子,正是画上的模样,无眉无目,檀口微张:‘郎君,妾身来接你了。’那司徒川一惊,竟是生生给吓死过去……”
慕尘咀嚼着面前盘里粒粒饱满的花生,与一众一起起哄,继而嘴角轻扬。
慕尘想,司徒川应该看到了吧,那个他日日想念的人。
但是……蔚紫会和他说什么呢?
真的是“我来接你”?
抑或是“我爱你”?
或是“我恨你”?
还是别的……
身旁的焕轩一脸冷然的喝着泡开的明前龙井,把这故事当笑话听,道“若真有镜妖,你慕尘公子就算是个帮凶。”
于是无意间成了帮凶的慕尘公子又想,其实,无论说的是什么都不重要吧,爱情到头来不过那么几句话,永远逃不出这个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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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慕尘再一次陷入一个梦里。
春日的阳光明媚,正是牡丹花开的季节。
少年鲜衣怒马,愣在湖边。清音婉转,一袭素白长裙的女子端坐。
然后是少年略显紧张的一揖,轻唤:“姑娘。”
女子停下琴音,对着面前局促不安的男人,惊讶问道:“公子,可是在叫我?”
……
秋凉,午后日光微醺。
男子看着站在面前只到他胸口的小丫头,两边圆圆的可爱发髻,怯怯的羞红了双颊,一双大眼似曾相识。
“奴婢是府里新来的丫鬟,您唤我小玉便好。”
男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点头唤道:“小玉。”
……
一个微凉的秋日,秋雨淅淅沥沥。男子趴在书桌上,似乎在熟睡。
门口出现捧着青瓷百花的笔缸笔山的小丫头,瓷器上是未干的水珠。摇头顶着两个圆圆的小发髻,轻手轻脚地放了手里的东西,取来一旁的罗衾替他盖上,动作轻柔。男子手一翻,竟恰巧将正在为他盖薄衾的柔荑压在大掌之下。
窗外的雨依旧不停,女子脸色温柔,就这样立在一旁看着熟睡的男人,一直一直……
……
司徒川搁笔,桌上是他花了三月的时间用丹青细细描绘的一幅牡丹图,花团锦簇间,是一个凉亭,中央的女子一袭素白的丝裙。
“就叫《踏尘牡丹》,可好?”这是那小丫头怯怯地答他的,黑眸里写满了期待。
踏尘牡丹,他将这四个字反复咀嚼,终是大笔一挥提上这四个字
小丫头笑弯了一双眼角,说不出的好看,问:“这画中的女子是谁?”
司徒川答:“她么?一个故去的友人。”
小丫头低头为他研墨,又问:“只是友人么?”
只是,友人么……
“不。”司徒川沉默了一会,道:“她,是我一生最爱的人。”
承诺一句。
女子一愣,笑靥如画。
……
半梦半醒间,慕尘想:很好的结局,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