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深秋的一个日子,午后的太阳亮亮地照着,干涩而令人不安。“奶病危,速归”。那份刺眼的电报就在那一刻把我从静静的课堂上拽了出来,我开始慌慌张张地惦记起了奶奶……
当我跌跌撞撞地走出蔡家坡火车站时已夜色浓浓,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完全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狠下心,用去了大半个月的生活费租了一辆三轮摩托,伴着如万箭般穿透我的“嗖嗖”呼叫的冷风,还有那清冷高亮的星星风驰电掣地赶回了老家。
街道静得安详,家门口的灯暖柔柔地亮着,微风悠然地拂动着满地的落叶起起伏伏,我期望着,我竟有了些许安慰,也许此刻,奶奶也如此祥和而平静地坐在炕头,或“嗞嗞”地品一锅旱烟,或与邻人们拉着家常……我不知怎样来到了奶奶的灵前。当我跨进头门,眼睛便如针扎了一般——房门口靠着几根白亮亮的孝棍。热热的潮湿如幕布般遮蔽了我的视线,我哭了,哭出了声,在亲人们和族人们面前。泪水不住地涌出,哭声压抑不住。我平生第一次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奶奶在遗像上灿烂地笑着,像是为她的爱孙能回来看她而高兴,而我却愈加悲痛……
奶奶是凤翔柳家庄人氏。奶奶我一直叫“婆”,等到大了,忽此文为侄儿常军校撰写的怀念文章。
然一天听到奶奶叫张秀英,我竟诧异于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于是,我便努力想像着年轻时的奶奶。但我最先知道的奶奶是一个很幸运的小女孩。奶奶说,那是一个春暖的日子,树抽芽,花结苞,麦起了身,野菜也肥嫩起来。于是她们姐妹两人被母亲领着去挑荠儿菜。风柔柔的,日头暖暖的,麦苗绿绿的,姐妹俩尽情地玩着。
不知何时一只狼却立在了她们面前,奶奶说那狼健壮而凶狠,瞪着眼,张着嘴,流着涎水……奶奶说母亲像护小鸡似的将她们姐妹拢到了身后。已近中午,地里没人,离村庄又远,她们与狼对峙着,手里连根棍子都没有,甚至没有块石头,脚下是黄土麦田,于是母亲便对着狼喊:“你看啥,还不快走!……杀你呀!……打你呀!……”狼还是盯着,并不住地想靠近,想叼走她们姐妹,于是母亲便又喊:“解裤带……绑……勒……”同时佯装着。狼似乎听懂了,惧怕了,竟掉头,逃了。等狼跑远了,母亲长长地出了口气,赶紧拽了她们姐妹俩飞也似地跑回了家。
奶奶家房后有一个很大的园子,那是祖上留下来的。奶奶说小时候她经常和伙伴们到里面去耍。有一次,她捡了一块“石头”,用它錾瓦片玩,觉得那“石头”好用,舍不得扔,便带了回去。
爹爹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厉声问:“从哪里拿的?”奶奶小心翼翼地回答了,于是她被爹拽着将园子找了个遍,却再也没有找到第二块那样的“石头”,后来母亲告诉她,那是块“牛眼仁”——竟是块元宝。又有一次,晚上去园子上厕所,却见到了一只白母鸡带着一群白小鸡,在园子里像觅食似地跑着,她被吓着了,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母亲还以为她胆小怕黑,责怪她到:“自家园子,怕什么?”后来她把这告诉了母亲,母亲告诉了父亲,于是父亲拿起镢头让她指着地方到处挖着,最终也没挖出什么来。前几年,奶奶家的园子被生产队批给了几户人家做宅基,挖地基时却挖出了一罐银元宝,元宝被哄抢了,奶奶的几个兄弟和侄子们不断地找村上找政府,说那是祖上留下的,要求归还,奶奶听说后,说:“那就是命里没有,争也没用,我爹那年不就挖了吗?也没挖着。”平和而释然,元宝最终也没要回来,不了了之了。
奶奶是小脚,奶奶说那是她稍大一点她爹令她们姊妹缠的,那时她疼得天旋地转,爬了好久,妹妹嫌疼,受不了,放了,她没放,奶奶说那时讲的就是“三寸金莲”。奶奶的脚确实很小巧,等我后来在一些民俗书上看到“小脚”的照片时,我却暗自耻笑它们的臃肿。
“口口口,打破斗,斗没粮,盖新房……”,“寡啦啦婆,爱吃烟,被子着了一人摊,媳妇骂,儿禁短,坐在后院哭老汉,你看可怜不可怜”。小时候奶奶教给了无数的我们称之为“口口”的民谣。那些数不胜数的“口口”押韵上口,或诙谐幽默,或寓教于乐,或期冀美好生活……不知不觉中那些淳朴和甘美便浸润着我……我记得无数个连油灯都舍不得点的夜晚,在黑暗的包裹中,婆孙俩躺在炕上,幼小的我没有对深渊般黑暗的惧怕,而是一句句地跟着奶奶学着“口口”,直到我累了,困了,睡着了,直到我能当着在家拉家常的父老乡亲表演一个接一个的“口口”,直到我甚至能用这种语言形式“创作”出自己的“口口”……在我的童年,在我的记忆中,多少个夜里,奶奶教着我学着,我说着奶奶听着,我沉浸在“口口”的美好中,在奶奶的“口口”中香甜地入睡……
奶奶不仅教给了我“口口”,而且教给我好些去痛祛病的方子,譬如糖沙的萝卜镇咳,大蒜、葱白、玉米须……信手拈来都能成为治病的良药。在那个缺吃少穿的时代,这些弥足珍贵。有一次我腿上长了毒疮,裤子蹭着,脓水贴着腿流,生生地疼,我几乎连路都走不了了。父亲不忍,拿了几张磨得软软毛毛的票子带我去上药、换药,每次我都强忍着像是被揭掉一层皮似的疼痛,但溃烂却不见好转。奶奶是相信西医的,但看到这样,她便偷偷地用院中一种草的叶子,在换药的间隙,用宽宽的叶子裹在我的伤口上,她说这样就能把毒拔出来,不住地换,溃烂竟日渐好了起来,粉色的肉不断地长着……至今我还记得那宽大的叶子裹在腿上清凉的感觉。
可惜现在我却忘却了那植物的名字,就像在纷繁的生活奔忙中忘却对亲人关爱的问候一样,哪怕只是一个电话……
1982年秋奶奶去了城里的叔父家,于是每到假期我和弟弟便被叔父接到他家分享着奶奶、叔、婶的疼爱。那时奶奶胖了,白了,夹白的头发梳得亮而整齐,更加慈祥了。夏天的农村凉快,奶奶便常回来“避暑”,而且要各家走走,常去的是大姑家。大姑家的院子很大,火红的大理花、擀杖花茂盛地开着。有一次,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孩,他也像我一样黏着奶奶,于是我很“气愤”,总要把他从奶奶身边挤走,他便“婆——啊——啊——婆”地喊了起来,原来他是个“咬舌”(口吃),我一下长了气势,便幸灾乐祸着,嘲讽着“啊——啊——啊——”地学起了舌,只一个眼神,奶奶的一个嗔怪的眼神,我便戛然住口,从次,我俩都成了奶奶的“尾巴”。那个眼神虽然很短暂,随即便是一如既往慈爱的微笑,但从那一刻起我却明白了很多很深的道理:善良、关爱、尊重、平等……很多很多。
1993年9月初的一天,在送我去西安上学的亲人中,奶奶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不是因为她脚小,我分明看到了她满脸心事重重,我远远地看着奶奶,心里有些发酸,孙子上学她怎么还难过呢?她最终还是走到了路边,却没有走近我,竟默默地靠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平静地忧虑着。我想过去安慰一下她,“就几个月,一放假,我不就回来了吗?”可远远的车来了,犹豫间,在提箱子、拎行李的人们的簇拥下我上了车,谁知这竟成了诀别……这诀别,奶奶已预知了,她却让孙子高高兴兴地走了,安安心心地上学了,她独自在心中默默地与爱孙作了告别……
那年秋天,当我从学校赶回时,奶奶已故去,已装敛入棺。父亲坚持不让钉棺盖,说是要我看上一眼,当棺盖被拿开时,我看到奶奶瘦了,鼻翼也尖了,眼却微睁着,族人们惊呼着一时不知所措……奶奶说过,她要看到她的孙子娶上媳妇,要不然她死不瞑目;
奶奶还说过,人死如虎,她死后不准我们到她跟前去。……也许这只是单纯的别的什么现象,但那时我却心酸而眼热,我没有听奶奶的话,我走到了她的跟前,伸手为她抚合了双眼,奶奶的脸庞冰凉凉的,她已经熟睡了……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11年有余。2001年的清明,在祭扫的人中多了她漂亮的大孙媳;今年的清明,在祭扫的人中多了她虎头虎脑、蹦蹦跳跳的可爱重孙。子孙们将无尽的思念寄托于纸钱,冥冥中,奶奶正慈爱地注视着他们,庇佑着他们——她的孩子,她的孙子,她的咿咿呀呀指着照片喊着“太奶奶”的重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