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氏那儿用了些点心，若雅便带着妹妹出去散步，若施软软的小手被姐姐牵着，一路上姐妹俩有说有笑的，哪知刚到后花园外就听见里边传来一阵吵闹声。
园子里围了一圈大小丫鬟，两个约摸十岁的少女站在人群最中央，一个横眉竖眼，一个目光含泪，正是梁府的六姑娘和七姑娘。
梁晔有一妻二妾，正妻柳氏育有三个女儿，除了若雅和若施，排中间的若岚今年刚满十岁。柳氏的三个女儿，容貌性情均大不相同。若雅高贵端庄，秀美绝伦，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做派。若岚脾气耿直，个性倔强，脸蛋也长出三分英气，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小女儿若施年幼体弱，平时闷不吭声，最喜待在屋子里。
两位妾室中最叫柳氏记恨的姜姨娘，她原是梁老太太唐氏身边的丫鬟，长得花容月貌，千娇百媚。再加上姜姨娘的身世和唐氏极为相似，都是没落的官宦千金，犹得唐氏喜爱。梁晔与柳氏成亲不久，唐氏便做主抬了她做姨娘。姜氏也十分争气，没过多久就替梁晔生下了儿子，便是那位刚中举人的二少爷智渊。除了这个儿子外，她还有一个女儿若妍，生得清纯带媚，一双美目微微向上挑起，府里的丫鬟们都说六姑娘这般容貌便是天仙也比不上。另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妾室郑姨娘，是柳氏的陪房丫鬟，去年刚给梁晔生下六少爷智维，由柳氏做主，抬了姨娘。
柳氏最恨姜姨娘，若岚和若妍也是死对头。若岚的性格肖柳氏，逞强好胜，性子又拗，常常当面顶撞父亲，辱骂姨娘，让梁晔很是头疼。若妍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惯会使阴招下绊子。这两人对上，若岚从来不是对手，不知吃了多少暗亏。
若雅大踏步上前，端出长姐的威严：“你们在干什么！自家姐妹在院子里闹起来白白让人瞧笑话。”她眼睛一转，围观的丫头纷纷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好大胆的丫头，看起主子的笑话来。”
若岚并不买姐姐的账，指着若妍埋怨道：“姐姐你就知道教训人，明明是她不对，丫头们就是看笑话也是看她的笑话。”
若妍凄然道：“七妹妹说的是，我这庶出的女儿，可不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吗？只是我如今也要分辨一句，纵然姨娘和我有千般不是万般错处，惹恼了太太，可二哥哥他是爹爹的长子啊，如今他中了举人，即便在官老爷面前也是有体面的，你怎可叫他，怎可……你叫他颜面何存哪！”若妍说不下去了，神情凄婉地伏在丫鬟身上，哀哀痛哭。
“姐姐你听听，二哥哥不过是中了举人，她就这般得意，在我跟前炫耀。有什么了不起的，生母是个奴婢，一辈子还不是奴才命！”柳氏口不择言的毛病若岚也学了个十成十。
若雅惊怒，一根手指点在她脑门上：“休要胡说，二弟是爹爹的儿子，也是娘的儿子，容得你胡说八道！”她狠狠瞪了若岚一眼，随即又把目光转向哭得半死的若妍。她虽不喜若岚胡言乱语，但若妍这副委委屈屈的样子也令人看了生厌。“六妹妹也无需太过认真了，岚儿不懂事，你做姐姐的只管教就是了，哭哭啼啼的不像个做姐姐的样子，大家闺秀可不兴这等做派。”
若岚拍手笑道：“姐姐说的是，爹爹又不在，你便是哭死也是白哭，装给谁看啊。”说完，得意地向自家亲姐打了个眼色，殊不知若雅正恼她又惹出事端。
“好好好，我就是个没用的，我一庶出怎敢教训家里的嫡小姐，太太若知道了，我又有的罪受了。”若妍十分擅长掌握节奏，刚说了一溜串便及时抽噎起来。
“妹妹哪儿的话，不管嫡出庶出，都称太太一句母亲。”若雅拍了一下若岚的肩膀：“岚儿也是，以后不可以不分尊卑上下，六妹妹是你的姐姐，二哥是你的长兄，你理当敬着。”
若岚呛声道：“不分尊卑上下？我尊的是父母，敬的是长姐，爱的是幼妹，哪里当得姐姐如此说。倒是有些个奴才忘了嫡庶之别，主仆之分，上蹿下跳地闹出事来。”
若施忍不住要鼓掌了，若岚姐姐难得说话如此顺溜，而且句句挑不出毛病来。这三个姐姐说话很有意思，若妍喜欢扮柔弱，恨不得把自己描述成整天被嫡母虐待的天下第一可怜人，摆足了卑微的姿态。若雅则处处按礼教论事，把自己摆在道德的高度，说话不硬不软，有时也会暗暗讽刺几句。若岚最为直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屡屡被若妍抓住错处，哭哭啼啼一番。若岚脾气暴躁，最恨若妍那副泪眼盈盈的样子，差点扑上去打人。若雅按住妹妹，目光一凛，若岚这才气鼓鼓地扭过头去。
若岚倔强，若妍有心闹开，就算若雅再怎么调解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要是惊动了父亲若岚恐怕又要受罪。若施心思一转，一头栽倒在地上，虚弱地唤道：“姐姐，头好晕，我难受。”
若雅若岚见妹妹晕了过去立刻围了过来。
“姐姐，我想回房，送我回去吧。”若施握住两个姐姐的双手，轻声撒娇。
若雅亲自把若施抱起来：“是姐姐大意了。”转头对若岚道：“九儿身子弱，吹不得风，我们先送她回房。”若岚点点头，冲若妍冷哼一声跟着若雅走了。
若妍气急，她已经偷偷差丫鬟告诉姜姨娘了，这会儿姨娘或许正想办法带着父亲赶过来呢，都怪若施那个小病秧子坏事。自从三年前那次落水，若施待她早没了往日的亲厚，柳氏防得又紧，她找不到法子接近那个病秧子。若妍恨恨咬牙，本来那一屋子金银摆设都该是自己的，小丫头病得连门都出不去要那些玩意作甚。
晚上，姜姨娘把若妍叫到自己屋里。若妍开口就问：“娘，你怎么没把爹爹叫来，让他听听若岚那死丫头有多可恶！”
姜姨娘瞧着娇美可人的女儿，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她一把搂过若妍，柔声道：“我的儿，娘知道你受了委屈，若岚可恶不错，可你同她有什么好争的。她粗鲁无礼众人皆知，与这样的人闹起来，只会自降身份。听娘一句话，别和那丫头过不去了。好好做你的大家闺秀，要争什么娘自会帮你。”
若妍有些委屈，争辩道：“可我瞧着娘这么做，爹爹不就更怜惜娘了吗？”若妍自小聪颖，在柳氏和姜姨娘的妻妾斗争中，耳濡目染学会了一些手段。
姜姨娘沉声道：“妍儿，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娘早就应当与你说明白。你外祖原是地方知县，娘小时候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千金。只可惜家道中落，你外婆为了替儿子娶媳妇便把娘卖给梁府做丫鬟。”姜姨娘柔媚的脸蛋露出怨恨的神色：“签了卖身契一辈子都是个奴儿，娘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当时娘就想靠着自己一个人也一定要出人头地。现下，虽说我只是你爹爹的姨娘，可日子过得也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了，而我哥哥，哼，一辈子就是个教书匠。妍儿，做人一定要有大志，你爹虽然疼你，可你自己也得争气，才能有好前程。一时半会的意气之争算不了什么，将来你比几个嫡出姐妹活得风光体面那才是真的赢。”
若妍满不在乎：“娘说的什么话，爹爹那样疼我，还怕将来没我的好日子过。太太没嫡子，哥哥又是家中长子，肯定要继承家业的，我们娘俩还有什么好愁的。”
“你哥哥是不愁，他怎么也是个男儿，如今又中了举人，若是他出息，或许将来比你爹爹的官还要大。可妍儿你就不同了，你是女儿家，又是庶出，所有的前程都在婚事上。”姜姨娘头脑十分清楚，一字一顿地问：“你是想和你娘一样给人当妾，一辈子叫人踩在脚下，还是嫁入高门大户当正房太太？”
若妍脸红了，低声道：“娘，女儿还小呢。”她心底却是不在乎的，当妾又怎么样，娘也是妾室，难道不比正房夫人过得好。
“十一岁的女娃也不小了，妍儿，别以为你爹真的宠爱娘。”姜姨娘叹了一口气，女儿虽然聪明，终究没经事，嫡庶之别就是一道高高的门坎，生生让若妍矮了姐妹们一头。“男人也就是贪图美色柔情，他能再宠我几年呢。太太就不同了，即使不得老爷喜爱，她还是咱们梁府的主母，人前人后你娘都越不过她去。”
若妍嘟嘟嘴不说话，姜姨娘爱怜地摸着她的长发：“你娘没本事，教不了你，但你自己可得聪明着点，多向你四姐姐学习学习，她那样才是大家千金的做派。你若能学的她五成，为娘也就放心了。”
若妍想起若雅的样子，尽管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若雅确实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她有些酸溜溜的，绞着帕子委屈道：“四姐姐当年可是在京城闺学里待过，和女学大家学的礼仪规矩，自然不是其他姐妹比得上的。”
“纵有名师，也是她自己努力，这才得了美名。若岚虽然粗俗无礼，可有一句话她没说错，你娘确实是小妇做派，上不了台面。妍儿，你若想做个体体面面的官家千金，就多像你四姐姐学着些，免得叫人笑话。说起来都是我害了你，叫你背着个庶出的名，低家里的姐妹一头。”
“娘别说了，妍儿一定好好努力，给娘争气，将来娘就等着享我和哥哥的清福吧。等哥哥当了大官，女儿嫁入高门，即便太太再泼辣也不敢在娘面前摆正室的架子。”若妍暗自发誓一定要处处强过姐妹们。
姜姨娘欣慰地点头：“好孩子，只要你们兄妹争气，娘这辈子也就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