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柳氏赶到的时候,若岚正在向杨先生赔礼道歉,柳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孩子肯跟人服软。杨先生大度地让她回了座位,见柳氏带着丫鬟过来,起身道:“夫人不必太过紧张,小孩子闹脾气是常有的事,七姑娘能及时明白过来,是个好孩子。我方才也与姑娘们说过了,既然拜我为女师,一点一滴都要照我说的去做,若有谁不满意不服气的,只管走人就是,我也懒得教导这许多人。这次,我给姑娘一个机会,要是再有这种事发生,就不是我不通人情了。”柳氏拉着杨先生好一番道歉赔礼,坐在一边的若岚越听脸蛋越红,她心虚地看了若施一眼,垂着头不说话。
自此以后,若岚整个都变了,规规矩矩地上课,虽然依旧脾气烦躁,心里憋着气,可再也不像平日里那样不管不顾地随自己高兴。杨先生让她背书,她也能磕磕巴巴背上一段,跟随先生学了一段时间,竟也慢慢收敛了野性。若施看在眼里,不知是喜是忧,若岚在慢慢改变,一点一点向着大家希望的方向,可那真的是若岚么?
杨先生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才教了几天,就被几个女孩当成学习的榜样,尤其是若妍,整天捧着琴谱问东问西,杨先生也十分耐心地指导她,弄得若岚很不高兴。当然,若岚并不是气她耽误了自己学习的时间,只不过先生是大家的,你一个人霸着算怎么回事?好在她最近收敛了脾气,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回去和柳氏打了一通小报告。
柳氏一听,这还了得,小小一个庶女竟敢压在嫡女头上,当即把若妍叫来训了一顿。正当柳氏志得意满之时,梁晔却黑着脸赶了过来,给她扣上一顶“不慈”的帽子,夫妻俩又是一番争吵,不欢而散。若雅对母亲说,您何必要和父亲硬着来,直接去求先生多关照关照不就行了。柳氏觉得很有道理,便亲自到杨先生那边明里暗里地说了几句,杨先生最后答应了会多多关照两个嫡女。
当天下午,杨先生告诉学生们,从今儿起她会开始教导史论。
若妍忍不住提问,女孩子学史论做什么,又不去考功名。杨先生微微一笑,答道:“女子自然不用考科举,我也不会教你们历史变迁,国家兴衰,我讲课只讲女子,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女子,也是给你们做一个借鉴。”
杨先生这么一说,众女孩就来了兴趣,安安静静地听杨先生讲课。那些被提到的女子,无论是荣贵的还是凄惨的,其一生际遇却是闺阁女子所不能想象的,三姐妹皆听得津津有味。若施是历史系的学生,主要研究吕后、武瞾那些能掌握一时时局的女子,她发现先生在讲课时会将女子依照性格做一个大致的归类,然后提出比较评议。
几天下来之后,女孩们都觉得自己有所收获,杨先生当堂提问:“我方才与你们讲了一些女子的故事,现在你们来告诉我,对女子来说,何者是最重要的?”
一开始大家都有些扭扭捏捏的不肯说,若妍背出“德容工言”的标准答案,若岚埋着头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出真实的想法,若施也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答。
杨先生淡淡地说:“不管你们怎么回答,只要能讲出理由即可,这个议题本就没有对错的。只不过,没有主见的女子却是最要不得的,现在你们可以告诉我自己是怎么想的吗?”
经不住先生一番刺激,若岚率先发言,她提出女人最重要的是风骨,傲气不能失,一味依附他人生活是不行的。她马上举了卫子夫的例子,这位歌女皇后不但才貌双全,还十分贤良淑德,自己家族又是军功卓著,可下场还不是一样悲凉,年老色衰之后很快被皇帝抛之脑后,最后甚至被逼自杀。
若妍轻声细语地接上:“先生,妍儿认为女子还是要如卫皇后般美貌多才,兼且贤惠守礼。纵然七妹说她半生凄苦,下场悲凉,可世间如她一般的女子大部分还是活得平平顺顺的,安享荣华富贵。正是因为太过平顺才没被史书记载下来。依我看,反倒是一些奇女子,无一不是一生凄苦。七妹刚才所说的是特例,有以偏概全之嫌。”
若施暗暗称赞,若妍姐姐居然还懂得数理统计的大样本统计规律。
若岚如何会服气,不用先生鼓励就站起来与若妍争辩,姐妹俩你来我往,说得口干舌燥,因为不怎么了解历史,两个小姑娘都欠缺论据,没一会儿已经从有理有据的争辩变成了单纯的互相找茬。杨先生听不下去了,令两人坐下,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坐着的若施:“九姑娘有何看法?”
“先生,若施觉得这个议题本身就有问题,对女子来说何者最重要是见仁见智的,关键在于你到底想成为怎样的女子,有些事只要自己觉得幸福就行了。”若施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无可置疑的坚定。
若妍表示不赞同:“妹妹怎么能这么说呢,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贤良淑德的女子历来为人所称颂。难不成有的女子自甘下贱也应该被认可不成?”
若岚接话道:“六姐姐这句话算是说对了,有的女子就是自甘下贱,放着正经人家的太太不做,要跑来给人当妾。”
若妍眼圈微红:“七妹妹可是在讽刺我和姨娘,我姨娘一介奴婢本就是无根浮萍,如何能自己做得了主,老太太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哪里就成了你口中的下贱之人!”
“哦?这么说要是她自己能做主,就死也不肯给爹爹当妾喽!”若岚恍然大悟,把庶姐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安静。”杨先生敲了敲桌子:“九姑娘你继续说。”
“是,先生。六姐姐刚才说贤良淑德乃是对女子最基本的要求,可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矩,当年秦太后与外人有情,秦王也不觉得如何,反倒和太后一起利用这层关系为国筹谋,可放到如今便是大大的不该,有损皇家体面。所以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真理,不变的法则,也许有些规则根本就是错误的,而我们身在其中不知道罢了。”
若妍辩解道:“妹妹这话我可不同意,即便真如妹妹所说,但超脱常理便是异端,敢问妹妹你自己敢挑战世俗吗?”
若施笑着摇头:“不敢。所以我只能是个平凡的小女子。”
她很清楚,骨子里自己仍然是夏知遇,那个刚从大学毕业,莽莽撞撞找工作的女孩,十分不起眼平凡到极点的女孩。来到这里以后,依旧没有改变。她既学不会若雅的大家做派,又不像若妍精通技艺,这般平平无奇简直有点丢穿越女的脸。
这时,杨先生又问:“那九姑娘将来想成为怎样的人?”
“先生,我想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善良,并不是尼采般不需索取,只懂付出的“太阳哲学”,而是一种清醒。常年待在深宅大院,看妻妾们明里暗里的斗争,婢仆们自卑又自傲的扭曲,若施很怕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像柳氏那样冷静地打压妾室,随意发卖犯事的奴仆。如今她是特权阶层,若施害怕她会忘记宽恕的美德,忘记自己曾为平凡小民的日子,忘记那个过去的夏知遇。
后来若岚跑问她:“九儿,只要是自己希望的就可以吗?那姜姨娘一个妾室却整日里想压着我娘也算合理吗?”
妻子与妾室,对若施来说并不是陌生的话题,她最喜欢看的种田宅斗文里,这两个角色是必然对立的,更古怪的是,她们本身没什么善恶对错之分——谁是女主的妈,谁就是正面角色,另一个必然愚蠢又恶毒。老实说,姜姨娘也是那种颇有心机会耍手段的妾室,但若施并不十分讨厌她。没有谁规定妾室一定要安安分分,千万不能和主母作对,只能一辈子仰人鼻息。
若施想了想,告诉若岚说:“合理,但有两个条件。第一,手段不能太过毒辣,伤人害人;第二,别把别人的失败当成理所当然,自己的失败当成被人陷害。”妻妾之争本来就与正义无关,不过是为着各自儿女,各自利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