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师姐死了。
此时正值残冬,清心河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冰凌,冰层之下,隐隐约约是沉璧已被泡得发白的脸。璇玑朝河岸走了几步,凝起一道气诀,冰凌应声破开,河水霎时分成两半朝两岸退去,露出一小片淤泥堆积的小道来。墨玺在旁边皱了皱眉头,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唤了一声师妹,璇玑转头之间已是赤红了双眼。
她九岁被父母送上了山,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师父,而是师姐。师姐当时也还是个十岁的女童,在半山腰上收集晨露,遇上她们一行,知道是来拜师,欢欢喜喜的把她们引上了山。师姐当时在观里年纪最小,又是为数不多的女弟子,乍一见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娃,心里自然亲近,几日相处下来,觉得师妹性子沉静,越发显得亲密无间,后来又添了一个叫墨玺的小师弟,三个人就经常在一起玩耍。师姐原是京城书香门第的小姐,后因获罪于君王,全家株连,原本要被充为宫妓,被父亲当时的好友用人替下,送到上清真人的门下来。虽然已是道姑,但师姐骨子里还是书香门第的性情,别的师兄弟门在练剑画符的时候,她却常常以刺绣为乐,璇玑和墨玺的衣领内侧都是大片大片的牡丹,道袍本就雪白,勾勒太重,总是透出一点点粉色的影子来,与师兄弟们比剑之时,灵力鼓荡,裙角飞翻过来,笑得师兄弟们直打跌。师父看见,也不过问,笑了一声便走开了,说是师姐本就是红尘中人,与道无缘,不必苛求。
沉璧的红尘劫数终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到了。
洛阳牡丹艳绝天下,京城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枝叶摇动间,下山游玩的她遇上了骑马而来的探花郎。那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身穿紫云长袍,头上戴着折翼冠,英姿勃发的脸上满是春风得意的神色。少年下了马,微微躬身行礼道,在下京城赵显,敢问是何家名媛,竟抵得过这一城魏紫姚黄?师姐一袭素衣,也不多言,只是微微一笑。赵显连花都没顾得上摘下,将师姐抱到马上,带到琼林宴上,请求皇上赐婚。皇上也是个风流人物,居然当下就允了。后来查到女子乃是上清观里记名的道姑,并未曾真正出家,便带了聘礼上山,师父也没有为难,只是吩咐将那些个物品散给山下的百姓,将师姐的名字从名籍中划了去。上清观终究是清修之地,赵显不能从观里迎亲,所以迎亲的仪仗都留在了山脚下,只一顶小轿抬上山来,师父吩咐不许观礼,璇玑和墨玺便偷偷潜入沉璧的房间,送了一幅百年好合的大字。璇玑原来跟着师姐学过几日刺绣,打算绣一幅牡丹花图,无奈天赋所限,针脚太差,被墨玺大大嘲笑一番,不好意思拿出手,就拿墨玺的大作添了几笔,权当是两人合送了。沉璧当时言笑晏晏,衬着圣上钦赐的夔纹凤袍,当真是倾城之色。
璇玑没料到,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师姐。
未过几日,京城到处传言,昔日的探花郎妻,已是今日的牡丹妃子,赵显媚于皇帝,称沉璧是天上牡丹花神下凡,凡人难以消受,显欲将此女献于真龙天子。皇帝其实在琼林宴当日便看上了沉璧,赵显此言一落,皇帝顺水推舟,将她纳入了后宫,号为牡丹妃子。赵显官升三级,做到了琼林侍讲,从一品,掌管天下科举事宜。沉璧当时并未出面,大家也不知她愿意不愿意,就权当她愿意了。这事因为涉及皇家体面,因此私禁外面的人胡言乱语,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在京城很快的流传开来,茶楼酒馆添了不少的谈资,以前的佳话变成了笑话,街头的小娃子结伴而过,嘴里还在念着,“天地玄黄,宇宙同荒,昔日素女,今日潇湘。天街尽处红如雨,笑煞当年探花郎!”
师父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但是璇玑和墨玺的修行正在关键时期,因此未告诉他们知晓。
这几日连降鹅毛大雪,山下守门的玉朴师弟上山禀告说在山下发现了师姐,身上带着血迹,恐怕是用隐身符逃到山脚的,师姐强行进山,被拦下,打伤了几个灵力低微的小弟子,玉朴一路追赶,师姐途经清心河,快到奉仙殿的时候突然停下,一纵身投下了河水。玉朴大吃一惊,连忙下河去救,河面却突然结了冰,师姐就这样被封在了冰层之下。
璇玑将沉璧身上沾满血迹的狐裘脱下来,又用白罗裹住,抱起来一步一步的走上河岸。
身边的弟子都一脸的愤慨,暗暗将拳头都握了起来。上清观几十个道士,上清真人道号玄华,是玄字辈的掌教。下面一共有五位玉字辈的大弟子,分别是沉璧、璇玑、玉朴、墨玺和灵玦。沉璧虽是大弟子,但师父并未传她法术剑招,只点透一些粗浅的符咒用法。师姐也对成仙悟道不感兴趣,只当做自己寄居在道观。她年纪最长,性情温柔娴静,对师弟师妹也是照顾有加,因此在山上很得人缘。上清观是清修之所,弟子们熟习心法,心性本就淡泊,但看到师姐惨死,心中的恨意就被激发了出来。
“师父。”墨玺发现徐徐而来的玄华,抱拳行了个礼,身边的弟子纷纷抱拳行礼,璇玑抱着师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玄华一袭白色道袍,头上束着逐云簪,清朗的眉宇间隐有凝重之色,走到璇玑面前说,“放下吧。”
璇玑默然。
玄华用拂尘在璇玑面前划了一道,沉璧的身体从璇玑的手中浮了起来,又缓缓降落在河岸之上。
“师父,师姐还有救么?”璇玑开口道。
“你不是不明白,沉璧魂魄不全,真元已散,怕是无力回天了。”
“师姐为何魂魄不全?凡人死去,三日内魂魄尚未离体,师姐新丧,三魂五魄就只存了一魄。”
“此事你不必知晓,这本来就是沉璧的命数,天命不可违。”
“难道师父就这样任师姐无辜惨死?”
“我说过了,这是她的命数,非人力不能更改。”
璇玑咬唇不语。
玄华看着眼前的弟子,目光流转,“你想为她报仇,是也不是?”
“从小师姐就一直照顾着我,像亲生妹妹一样。”
“璇玑,兹事体大,非你能力所及。”
“师父!”
“不必多言。沉璧的尸首就地下葬,在坟茔上立一块石碑,不必刻字。另外,墨玺,你带弟子用符箓将此地通通围住,从今以后,任何弟子不得擅闯。”
“璇玑,你天生灵力颇高,但遇事容易执迷,以后要多多静思为要。这几****就在后山的静心洞里清修罢。”说完玄华转身就走了。
河岸沙质绵软,沉璧的墓穴很快挖好了,山下买办的弟子抬来一副木棺以及一些线香纸钱,师弟们将沉璧的身体置入棺中,合上棺木,又在棺身上贴了几道防水的符咒,小心的盖上了土。
石碑上果然没有刻任何的字,墨玺偷偷在墓碑的右下角画上一个阴阳符,表明墓碑的主人是一个道家的弟子。墓前供了一碗清水和几个馒头,弟子们都依次上了一枝香。香烟袅袅,沿着墓碑盘旋,似是为了墓主人无声的恸哭。
天色渐渐的暗了,弟子们做完晚修,都回房打坐去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偷偷从奉仙殿里潜出,来到清心河岸沿上。
“出来吧。”
寂静的河水涌动起来,忽然在河面上凝起无数冰凌,像利剑一样朝着岸边之人激射而去。
玄华不慌不忙,在面前飞快划了一个虚阵,冰凌纷纷落进阵里,消失于无形。
“哈哈。”河面上突然出现一个男子,席水而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玄华,“十几年不见,你的修为又长进了。
“你也不遑多让。”
“找我有何事?”
“是你拿走了沉璧的三魂四魄?”
“不错。”
“还回来。”
“呵呵,我并未强迫她,这都是她自愿。”
“还回来!”
“道长一个出家之人,脾气干嘛这么大,”男子换了一个姿势,笑道,“其实沉璧不仅交出她的三魂四魄,连她身上的龙气也一并交给了我。”
玄华一脸惊愕,“难道她已经?”
“她已经有三月身孕。腹中胎儿原本是帝王命格,却因为他的母亲,做了这水中的亡魂。”
玄华怒不可竭,身形一晃,点水而行,转眼间已到了男子的面前,手中幻出的饮霞剑刺穿男子的胸口,男子嗤笑一声,在玄华面门打出一掌,玄华便直直飞了出去。
“我现在有龙气护体,一把小小的饮霞剑能奈我何?”男子说着将剑身拔出,又在剑上贯了一道灵力,剑身顿时粉碎。
玄华落在岸上,吐出一口鲜血,男子又打出一掌,沉璧墓碑上的阴阳符上发出刺眼的亮光,将男子的掌力挡了下来。
男子一愣,随即苦笑道,“她如今只存一魄,却还是想着护你。也罢,就饶你一回。”说完身形消失在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