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时都沉默,厢房里只剩下孩子们睡梦中的呼吸声、磨牙声和偶尔的呓语。这些平日里流枫听着觉得厌烦的声音此刻却让他觉得温暖踏实。目光一一看过去,脑子里努力记着每个人的脸,有可能再过几日,这些天真的、懵懂的、无邪的面容便再也看不到了。
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便有些湿润了。
铁男与连震云对视一眼,便已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两人如淮安城破时一般,用力握着对方的手给自己力量,然后一齐看向流枫,沉声道:“我们要在途中逃跑,你如何打算?”
流枫闻言一震,迅速转头看他们,道:“我知道你们迟早要逃跑,但如此仓促,来得及吗?”
铁男傲然一笑,“空手从淮安逃到高邮,不也活的好好的?”
连震云也笑道:“要真去准备,永远也不够。决定了就马上行动,瞻前顾后成不了事。吃点苦总好过葬身大海。”
流枫再次一震,他抬头,似乎重新认识了两人一般,再次将两人上下打量一遍,一直带着阴霾的眸子缓缓绽出一抹亮光,亮光慢慢聚集,最后一双眼都变得亮晶晶的,他才道:“既如此,是否现在就走?”
铁男望了眼窗外,思考半晌后,沉吟道:“据你之前所说,王氏兄弟与高邮漕帮必有联系,在这高邮城中,不管逃往何处必躲不开漕帮的搜捕,还是上船之后再见机行事吧。”
流枫张嘴想说什么,却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只是目光沉沉的又扫过那些熟睡的孩子,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话。
铁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咬了咬唇,也没有说话。
连震云叹口气,揽过流枫的肩膀,目光却没有看向孩子们,只沉沉地道:“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带上他们。只是如今西北战乱,南方水患,饥荒四起,我们自己也未必能保得性命,何苦拖累他们?”
流枫目光黯淡了下去,半晌没有回话,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身边铁男的声音越发低小,“不管如意愿意与否,我一定要带她一起走。即便是饿死,也要她跟我们死在一起!”
二人转头看她,那张英气的脸有着不容人拂逆的坚毅与绝然,让人不由自主的就觉得应该按照她的意思去做。这是种奇怪的感觉,却又让人生不出想违逆的意思。
此刻连震云与流枫就是这种感觉,虽然很怪,却不觉得别扭,也就不去管了。何况要留下如意,他们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大不了就如铁男说的,大家死在一处好了。
三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窗外月色渐淡晨光初现,才互相挨靠着睡去。
翌日拂晓铁男等人即被叫醒,揉着朦胧惺忪的眼在冬日清晨凛冽的寒风中登上北上的漕船。
高邮为运河贯穿之地,水利灌溉农田肥沃,兼之南北漕船往来便利,为当地带来各地物产的同时也带动了高邮的经济发展,即便是在这灾荒之年,高邮依旧富庶繁华。这也是高邮府衙不允许难民入城的主因,谁能容许这繁华富庶被外来的灾荒给破坏?
高邮漕帮在江浙一带颇有微名,漕工人数众多,漕船数目庞大,皆以XX制成,结实耐用。卯时三刻,领头的三桅大船升起大帆,一阵“呜呜”的螺声响过,三十艘船一齐拉帆起航,远远望去,遮天蔽日,蔚为壮观。
铁男他们上的就是这领头的大船,二十来个孩子照例是分两间下舱房安置在大船最底层,其余舱房皆堆置货物。王氏兄弟则住了上层楼梯旁的房间,任何人进出舱房都必须经过他们的房间,也为着防止有人逃跑。
铁男他们倒是颇为庆幸。脱离了王氏兄弟的视线,他们就可以从容计划逃跑而不担心被人发现了。谁知还来不及计划,倒先虚惊了一场。
原来连震云乃北方人士,不像铁男等南方孩子习惯出行乘船。初次登船的他,在第一天出现了严重的晕船,吐的七晕八素,到得后来竟吐出满口黄色的胆汁,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进气少出气多,吓得铁男以后他就要一命呜呼。幸得流枫与如意自王西林处拿了晕船药,又求着熬了稀饭给他将养,如此三五天后,他倒也习惯不再晕船了。
这日,一直阴雨不断的天,难得的出了太阳。铁男拉了如意,后面跟着刚刚恢复的连震云和流枫,求了王西林好半天才得以允许他们上后甲板晒太阳。后舱甲板上整齐的码着各类货物,只在靠近船舷的位置留了近两丈的空处。四人挑了一处摆放布匹的货堆,也不挑剔,直接就躺倒下来,尽情舒展身体,享受阳光的温暖。
铁男双手枕在脑后,一腿曲起,另一条腿搭在上面,脚丫子高高翘起,配合着嘴上哼的小曲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拍子。为了看清沿岸的风景,他尽力眯着眼,浓眉攒在一起,竟完全是一副懒洋洋无赖地样子,活脱脱就是高邮城里一乞丐小混混。
“天,你能相信这家伙竟是女子?”实在看不惯她那副泼皮样子,流枫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看向连震云和如意。
铁男白他一眼,越发兴致高昂的抖着脚,冲着如意就来了一声唿哨,在流枫绝对不敢苟同的目光下肆意地咧嘴一笑,流气十足。
“看见没?看见没?漕帮罗爷上‘百花楼’喝花酒时就是这副德行!”流枫拽着如意的胳膊,哇啦大叫。
如意瞟一眼随性自在的铁男,笑了笑,没有理他,只随手拿出怀里的手绢铺开在阳光下晾晒。
连震云虽也不敢苟同,但面上却无丝毫表情,只黑曜石般的眸子静静地看向铁男,半晌后再瞟向流枫的目光中却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警告。
原先他是极在乎铁男偷看花楼里的姐儿的,但经历过这些日子里的生离死别,又知道她本是女儿身之后,无论铁男是男是女,是泼皮无赖还是闺秀碧玉,对他来说却似乎都已经没有分别了。在他心里,那一碗冒着热气的粥,那一件披在八儿身上的棉袄,那一小瓶现在仍被她珍藏着的火油,那一日水波荡漾下的无措,都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记忆。而在这记忆中心的,是牢牢占据着他脑海的铁男。
这么想着,虽又觉脸颊发烫,但他看向铁男的目光却带了些不自觉的柔情。
一旁的流枫自是知道无论铁男怎样连震云也不会觉得她不好,当下怪笑一声,冲着如意做个鬼脸,也懒得理他们,翻个身晒自己的太阳去了。眼角却仍不住地瞥回来打量二人,见得连震云脸色颇为柔和地直盯着铁男,他顿时忍不住捉弄,扯了如意一把,挤挤眼睛,一脸似笑非笑的暧昧,见如意只是苦忍着笑看着他轻轻摇头,他不服气了,有心想讥讽几句,连震云一个如刀的冷厉眼神过来,顿时让他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