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果然瑞雪飞天,银装素装一片。院子里积雪深没靴面,大叶女贞与金枝龙爪槐顶着厚厚的雪,如一尊尊天然雪人,娇憨可爱。
天幕依旧暗沉低压,预示着大雪一时半会不会停。
南星送了药去对面阁楼,回来时满头的雪花像个白胡子老头。他站在门口一边抖雪,一边嘟哝:“这鬼天气,冻死人了!”
正说着,隔壁铁男房间门打开。长发披垂的铁男裹一件杏黄滚黑貂皮披风缓步走了出来,她面容依旧憔悴苍白,浓眉紧蹙,双眸灰暗,看见南星打招呼也没有任何反应,径自穿过院子往对面阁楼走去。
她本就瘦削的身体经过一个日夜,似乎又更清减了几分。踩在雪地上的脚步虚浮无力,如同踩在云朵上。南星赶紧上前几步想扶她,却被轻轻躲开,无奈,他只得回房去找自家公子。
进得房内却一股寒气扑面,抬眼就见皇甫苍术只着中衣立于打开的窗子前,定定地看着院子里踏雪蹒跚而行的铁男,看她顶着雪艰难前行,然后跪倒在阁楼前的雪地里,看她渐渐被雪花掩埋,杏黄的披风消失在一片雪白中。
皇甫苍术清冷的脸冻的通红,竟不知在这窗边站了多久了。
“少爷,你干什么啊?”南星慌忙捡起床头的披风给他披上,关了窗,又将火盆里的炭火扇旺些,见屋子里开始转暖,才转头嗔怒地道:“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成心折腾小的吗?”
皇甫苍术却只是静静地看着火盆里红光灼灼的银炭,良久,才轻声道:“收拾一下,我们回皇甫家。”
南星傻眼,“少爷……”要走也不该是在这般雪大风急的天吧?
皇甫苍术却已闭目养神不再理他。
南星愣怔半晌,想说铁男姑娘也不知怎么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踟躇半晌,终于叹口气,认命的收拾去了。
如絮如席的雪花飘飘洒洒,竟是一个上午都未停。伙计们打扫了两回院子,积雪仍然颇厚。客栈老板娘骂了一回,便也就随它去了,很快院子里除了雪白一片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了。
慕飞龙回客栈时已是近正午时分,他一向刚健稳沉如山的步履竟微微蹒跚,冷硬刚强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悲痛与疲惫。
站在阁楼门口接下披风抖雪的时候,他随口问身后跟过来的伙计:“这雪人倒是堆得逼真,谁人所堆?”正好在这阁楼之下,莫不是有何意图?
伙计瞟一眼积雪堆积下的那一抹杏黄,略犹豫,还是照实说了:“这哪里是雪人?分明就是住在天字号房的那位小姑娘。”
“小姑娘?”慕飞龙一惊,随即明白,细细凝眸看去,却又一惊,宽大的斗篷遮住她瘦弱的身形,积雪已遮盖了她的眉眼,却遮不住那笔挺跪直的身姿。
“她跪了多长时间?”抬脚上楼时,慕飞龙突然又回头问道,
已转身离开的伙计又小跑步的过来,躬下身子小声又怜惜地道:“一早就跪着了,小的们也劝了,才好的身子怎么能这般糟蹋?可她就是不听啊,只是笑着说她就该跪着。”说着又叹口气,不解地道:“前日里那位时时刻刻紧张着她的公子也没出来劝劝,这样再跪下去,这还不容易才捡回来的一条命怕是又要没了吧?”
慕飞龙挑挑眉,无表情的刚硬面容闪过一抹动容,他若有所思的望望依旧跪着的铁男,再望望对面紧闭的窗户,挥手示意店伙计离去,再看看雪地里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坚决的人儿,抬脚上楼。
阁楼内生了两个火盆,温暖如春。秋芦和锦屏一人端着汤药一人端着饭菜,小心的立于床前,正轻声劝说着仰面躺在床上的花蕊儿。
慕飞龙一眼看见两人脸上的无奈与疲惫,心知花蕊儿仍是悲伤难以自已,叹口气,他示意丫头先下去。
秋芦锦屏行了礼转身离去,锦屏却突然抬头望向慕飞龙:“二当家……”秋芦却猛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止住了她下面的话。
慕飞龙看着她,如果他没记错,这锦屏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吧?生得眉眼虽粗,身板倒是结实耐摔打的,兼之人牙子夸赞她明理知进退,花蕊儿一见心喜便买了她。如今她这般欲言又止,是为了楼下跪着的铁男吧?
见她推开秋芦又欲开口,慕飞龙微微皱眉,低喝道:“下去!”
锦屏吓得一缩肩,终于也没敢再开口,转身去了。
慕飞龙待得她们出去,才看向床榻上的花蕊儿。不过一两日光景,她就清减了三分,往日里笑意盈盈的脸早已失去光彩,眉眼凝着浓重化不开的哀伤,全身散发着死气沉沉的灰败之气,似随时会失去生机般。
叹口气,他坐在床头将她的手抓过,紧紧地握住,半晌后才缓缓地低声道:“怀帆儿时你整天期盼能生个女儿,从来都是只握刀剑未碰针线半分的手第一次拿起小小的绣花针,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十指伤痕累累,俱是针眼。”十指连心,自是痛彻心扉,她却每日里都欢欢喜喜的为孩子缝制了一件又一件漂亮的衣衫,虽然针脚别扭,刺绣难以入眼,却饱含着她作为母亲的欣喜与期盼。
“后来帆儿出生,你一见是个男孩,拉着我的手哭着要把他塞回肚子里再生。”想起那时候她初生完孩子浑身脱力却又拼命耍赖哭泣的样子,他唇角露出无奈的笑,“帆儿长到八岁都还是穿你给他准备的女儿家衣衫,你都不知道,那时候的帆儿可怕见你,总是偷偷问为夫,自己到底是不是娘亲亲生的。”但她疼爱孩子之心却是有目共睹,为了不让帆儿觉得父母之爱被分薄,她那么爱女儿的人硬是不肯再受孕,只将满腔的爱都给了唯一的儿子,天天如顽童般陪着儿子到处恶作剧,一心一意想给儿子挑个模样好心眼好知书达理的贤惠媳妇,毫不在意自己被世人如何评说。
“咱们帆儿是多么出色的儿郎啊,他穿着白衣在那漕船上一站,岸上多少姑娘都丢了心失了魂啊。他又那么能干,出一趟船就给帮里赚个盆满钵满,比往年一年的获益还多,还把那些比吸血蛭还黑的官员们安抚的个个都竖起大拇指夸赞,不知羡煞多少有儿子的人家呢。”一滴晶莹的男儿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滑落下刚硬的面容,滴落在紧握的纤细手背上,如火般灼热,如冰般森冷。
花蕊儿眼珠终于缓慢而迟钝的转了过来,开口说出自慕远帆出事后的第一句话:“夫君……”一直未断过的眼泪如滚珠般直线滑落,无法抑制的悲痛终于爆发,“帆儿没了,咱们的帆儿没了……”
“我知道,我知道。”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让她将所有伤痛都哭进他怀里,慕飞龙一遍一遍的抚着她的发,哽咽着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而他心里的悲痛,又该如何?
也不知多久之后,花蕊儿终于渐渐止了哭泣,却仍倚在他怀里不曾抬头。慕飞龙也不说话,仍是一下一下的抚着她的发,等她想通。他的花蕊儿,或许调皮无赖,或许不羁傲慢,或许不按世俗行事,但却绝对是善良的女子。
她只是一时没有想通罢了。
半盏茶后,她轻轻开口,话音里带着哭过后的嘶哑:“她……还跪着?”
“嗯,已经被雪埋得看不清了。”
“夫君,我做错了吗?”
他叹气,这就是他善良的妻子啊。“没有,你做的很对。”谁也不会忍心去指责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铁男,更不会。
她轻轻咬牙,推开他厚实的胸膛,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道:“我不想原谅她,但却不得不原谅。她是帆儿第一个放在心上的女子,她是帆儿……去了后还记挂的人。”
慕飞龙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柔,蕴满的是从未有过任何怀疑的信任,还有着完全听从她的放任。
“既然她成不了我的媳妇,那么,”她抿唇,含着泪露出一个笑,“就让她成为我们的女儿吧。”
“好。”他轻轻说道。
窗外,漫天飞雪突然停了,白雪映衬下更显高远的天空中,耀眼的阳光试探地射出光线,孩子们欢呼着出门玩耍。
阁楼下,已完全被积雪淹没的铁男依旧直挺挺地跪着,感觉到雪停,她缓慢艰难地慢慢抬起头,阳光过于刺眼,她只能闭着眼,任阳光洒满那张昂起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