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近冬季,大巴山间枯叶如蝶般簌簌翩飞而下,车辕碾压而过,发出阵阵声响,寂静的山谷中也添了几分人趣。
赶车的是位老人,头发已近花白,但却精神颖硕,目泛精光,执着马缰的双手骨节甚大,看上去倒是位谙熟武艺之人。
“小姐,合州如今戒严,我们也进不了城。如今只有离得最近的城镇也只有CD,不若我们先到那去暂待几日。”老人偏过头,对着车厢内说道。
那车厢内探出一只如羊脂琼玉般的纤手,挑开了车帘,接着便传出答话:“便依全叔吧。”那声音柔柔的,便似一泓清泉,听起来是一年轻女子。
那被称作全叔的老人忽地皱了皱眉:“小姐,那人还是全无知觉吗?”
车内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几日倒是好转了许多,只是我们先前一直没机会找个大夫,不然或许已经醒了。”
那全叔脸色更是凝重:“小姐,可别怪老仆多嘴。只是如今正是魏楚交战之际,这人来历不明,而且出手如此狠辣,万一是鞑子的奸细,岂不是大大的危险?”
“好了,全叔,我自有分寸。先前他杀那人你也看到了,那天狼刺青可做不了假。就算他不是朝中之人,也当不是坏人。”
“唉,小姐啊......”
“全叔,您怎么也变得和我爹一样啰嗦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您就依柔儿吧,再说有您老在我可不怕什么。”厢内的声音多了几分顽皮与跳脱。
老人摇摇头:“唉,你这丫头......”他与车内女子的父亲名为主仆,实际却情同兄弟,且有从小看着她长大,是以对这女子可谓百般疼爱,实在狠不下心管教。
这时那女子忽地一声惊呼:“啊,他醒了......”接着车厢内便响起低低的呻吟。
殷桥费劲的撕开眼皮,只觉头昏昏沉沉,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使不上半分力气。
眼前的事物渐渐变得清晰,殷桥看到眼前那一张昏睡之际梦中时时闪过的脸庞,不由又是痴了。
车厢内很是宽敞,却只有两人,除却伤重躺卧的殷桥,便是先前惊呼的女子了。却见那女子白衣素履,面容绝美,眼波流转间便有不尽神采,当真如仕女图中画也似的人物。
女子见殷桥呆呆地望着自己,又见眼见这少年郎当真俊逸非凡,即便病容也掩不住眉间英气,不由芳心一颤,桃腮边晕上两抹绯红。
轻轻咳了一声,那女子叫了声:“公子。”声音细如蚊呐,更有几分羞意。
殷桥这时才恍然而觉,不由暗骂自己失礼唐突佳人,方想起身告罪,却只觉全身仿佛刀子割过般火辣辣的疼痛。
“呀,公子你身上还带着伤,可不能乱动的。”那女子惊慌道。
“哼,臭小子,若不想以后落下遗痛,便老老实实躺着。我家小姐救你起来可不是让你作践自己。”门外全叔没好气的说道。
“全叔......他可还有伤呢。”女子不依地埋怨了一句。
听到这里,殷桥自知那日昏迷之后想来便是为这女子所救,更是心生感激,便开口道:“这位小姐,适才在下冒犯,恳请不要见怪。得小姐援手之恩,殷桥此生没齿难忘。只是在下伤重难起,不能向小姐道谢了,还望小姐原谅则个。”
那女子微微一笑:“好了,公子,你安心养伤便是,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小女子姓陆,单名一个柔字,公子可不要在小姐小姐叫个不停了。”顿了顿,那女子又好奇地问道:“不知公子与那黑衣人有何仇怨?我观他手上刺青似乎是......”话还没说完,车外传来一声咳嗽,那女子自知失言也不由住了口。
殷桥瞳孔微微一缩,暗忖眼前女子恐非常人。但转念又念及对方救命之恩,应无恶意,当下也就释怀。只是他所行之事事关重大,不可大意,一时也便不再说话,车厢里颇有几分尴尬。
半晌,陆柔似乎受不了凝重的气氛,便歉然道:“公子,小女子只是好奇,无意冒犯,若不方便公子便别说了吧。”
殷桥略略思忖了一番,才开口道:“陆姑娘,在下得蒙相救,本不应有瞒。只是此时至关重要,且危险重重,在下不愿陷姑娘于危难之中,所以......”
陆柔忙到:“那便不说了,公子不必多加解释,陆柔省得的。”说罢展颜一笑,这一下如山花绽放,当真暖了整个车厢。殷桥看的又是一怔,接着又懊恼的摇了摇头,暗骂自己心性怎会如此不坚。陆柔见他模样,又是一阵嬉笑。
谈话间殷桥得知自己昏迷半月,合州城中已经戒严,陆柔二人也是久等不耐才打算前往CD。殷桥料想楚天卿应已安全,心头总算放下一块大石,便也不再担心行踪泄露,通上了自家姓名。二人说说笑笑,殷桥自幼在蜀郡长大,专挑些有趣好玩的物事说,对答之间,听得心驰神往,讲得也是兴味盎然。殷桥只望给陆柔留个好印象,此时又哪还有半分平日无赖的模样。厢外被称作全叔的老人名唤陆全,见自家小姐如此开心,也不忍拂她的意,只是似乎对殷桥甚看不惯,不时出言挤兑,殷桥平日浮浪惯了,哪会在意,只将挤兑的话当大风吹去,老人见他脸皮如此之厚,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陆柔见了又是好笑。
这样走了约莫半天,日头已爬过了山头,却是午后时分,天气也渐渐暖和了些。殷桥休息了一阵,此时已是大为恢复,已经坐起身来,除却仍有些疲倦,已无大碍。他本是个不羁的性子,昏迷了半月,只觉外界的一切都甚为可喜,只是陆柔担心他出了车厢又会伤了身体,是以殷桥只能挑开窗帘看看山景。
此时马车行至一处山谷,只见眼前群山逶迤,山石嶙峋,落叶便铺如席地金毯,当真一片晚秋好风光。车外陆全见此间美景,看了也是一片欣喜,不由赞了一声。
车内殷桥却是笑道:“听闻合州城外狮子岭意象开阔,境界高远,秋景更是一绝,此地想来便是了。只是这里山路蜿蜒,势高且陡,想来也算险地。”
陆全见殷桥开口,便赌气的不再说话。殷桥见此老脾性竟如孩子,也不由好笑,先前的一点嫌隙也便烟消云散了。
忽地,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殷桥与陆全俱是眉头一皱。
“听起来莫不是数千之众方才能有此声音。只是此地荒郊野外怎会有这么多人?”陆全疑惑道。
陆柔神色间有些担忧:“不会是在这落草为寇的响马吧。”
“呵,此地险峻,想来也不会有响马,毕竟若是官军合围,那可就逃生乏术了。”殷桥微微一笑,心中却还有句话未说出:响马自也算江湖中人,殷家执蜀郡江湖牛耳,狮子岭是否有盗匪又岂会不知?
三人各怀心思,前方山谷中却已转出一队人马。
殷桥此时也顾不得陆柔劝阻,掀开帘子便出了马车。细细一望,不由讶然,只见为首那人一骑高头大马,衣冠似雪,面容文雅,自有一份从容,不是殷落羽又是谁?惊喜之下,殷桥连忙呼了一声:“大哥。”
听到前方喊声,殷落羽不由定睛一望,看见自家兄弟也十分惊讶,便策马上前:“小弟,你怎么会在这?”
殷桥摇头苦笑:“说来话长,小弟这次可算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啊。若不是这位陆姑娘,恐怕你便见不到我了。”
殷落羽见他神色有异,又面色苍白,也不再多问,只是下马来,对着陆全与陆柔敛容施了一礼,正色道:“多谢二位相救。在下只有这一个兄弟,家中父母都是疼爱有加。若小弟出了什么意外,可当真要让整个家都不安宁了。”
陆柔二人见两人竟是兄弟,也不由讶然。陆全没有答话,陆柔却是笑道:“好了,你是殷桥的大哥,我便叫你殷大哥好了。我也只是举手之劳,万莫再多礼了。”
殷落羽还未答话,殷桥却在一旁疑惑道:“大哥,你们这些人马是干什么?”
殷落羽沉吟道:“半月前合州城主差人送信,将鞑子进兵只是通告了父亲。父亲当即便联络蜀中豪杰,凑起了这几千人马支援合州战事。对了,来人还问起你是否归家,这事让我和父亲正奇怪呢。”
殷桥心中了然,定是楚天卿在寻找自己,心头又是一阵暖意。不过他又有些疑惑:“奇怪,这些是平时都是父亲做主的,这次怎么会是你出来。”
“父亲身体有些不适,所以这次才让我主管此事。”
“不适?要紧么。”殷桥心中一紧,急急道。
殷落羽笑道:“放心吧,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殷桥这才松了一口气。旁边陆柔却是听得云山雾罩,殷桥此时已无心结,便笑着解了陆柔之惑。
原来,蜀郡地处边陲,与西魏军队虽无大战,但摩擦却未曾断过。每年秋高马肥之际,西魏军便会纵马到边境村落中劫掠一番,西魏骑兵速度迅捷,官军驰援不及,常常连敌军的影子都见不着。时间长了,当地人为了保卫家园,便自发的组织抵抗,是以蜀郡习武风气甚为浓重。而每逢大小战事,这些武人便联络起来戮力抗敌。久而久之,官军与武人算是有了默契,战事一来便互通音讯,同心合力。而殷家自然便是官军与江湖沟通的枢纽了。
陆柔听到这也是连声赞叹,陆全面上却隐隐有一分担忧,只是他掩饰的极好,谁也没有注意。
“小弟,你现在到哪去?是回家养伤,还是与我一起去合州?”
殷桥嬉笑道:“当然去合州了。这劳什子伤把我闷的心都慌了,这次说什么也得在外面走走。”话刚出口,却又觉得不妥,生怕自己这模样让陆柔生厌,便偷眼望去,见她似乎并未生气,又暗松了一口气。
殷落羽见他这般模样,又看了看陆柔,心中了然,不由感到有趣。轻咳了一声,他转向陆柔:“不知陆姑娘又往何处去呢?”说罢还偷偷向殷桥眨了眨眼睛。
殷桥本早已想问,此时大哥问出,不由大是感激的看了一眼殷落羽。
“我与全叔本来就是要去合州,若能同行那可太好了。”陆柔微笑道,直让殷桥大喜。
此事定下,殷落羽运功为殷桥略略调息了一番,然后众人便商议上路。此时却忽听得谷外一阵喊杀之声,不由大惊。那呼声中似乎夹杂夷语,殷落羽身后武人听得便要出谷一望。
殷落羽见身边一阵混乱,便断喝一声,声音在谷中久久不息,一时群雄寂寂,略略安分下来。
殷落羽朗声道:“诸位豪杰,此番众位相聚于此,为的便是攘除夷患,保我国土。只是若诸位这样混乱,又如何能致敌于死地?大家切莫慌了阵脚,若谷外是鞑子军,那我们便杀个痛快。”说罢纵马走上前去。
群雄轰然应诺,紧跟殷落羽身后,一时肃然。
殷桥转向陆柔道:“陆姑娘,如今形势危急,恐怕有些棘手。乱军之中不一定有人照看,你和全叔便先离开吧。”
陆柔深深看了一眼殷桥,轻声道:“你要做正事,我也不扰你。我这便去合州城外等候,你可一定要再来找我。”说到最后,陆柔将头埋到胸前,声音已低。
殷桥心头一热,转身便追向殷落羽,只远远留下一句坚定的话语:
“我定去会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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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站在狮子岭山头,远远望着疾驰而来的西魏骑兵,脸上满是笑意。他转向一旁的楚天卿,望着这年轻人,不由又是一阵恍惚,心中暗忖:这般谋略,便是比起成名老将一时不遑多让,小王爷当真是绝艳天纵。
“大人,这西魏五万精锐骑兵可就尽入瓮中了。”李虎兴奋的说道。他平生戍边,却屡屡受挫,从未如此番扬眉吐气,心情不可谓不高。
楚天卿面上却是无悲无喜,只是淡淡道:“不到最后便不可掉以轻心。我让你准备的准备好了吗?”
李虎连声道:“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保管让这些鞑子来得去不得。”
楚天卿淡淡一笑,也不答话。
此时山下楚军见已将敌军引至狮子岭,便暗暗退走,各自远遁。西魏骑兵见眼前追了许久的楚军竟然分散逃走,一时乱了阵脚。又见身边山谷狭窄,兵马难行,一时进退维谷。
忽地山谷前冲出一队人马,一见魏军,立马如同晴天闪过一个霹雳,当即便杀将过去。
楚天卿望着这对斜刺里杀出的人马,不由暗皱眉头,转向李虎问道:“这是哪营人马?怎的如此鲁莽!若是误了战事,担待得起吗?”他这一声声色俱厉,害得李虎连忙定睛细看,却不想越看越是背生冷汗,只是望见楚天卿冷厉的眼神,只得涩声道:“似乎,似乎是蜀郡武者。”
楚天卿目光逼视下,李虎只好将前因后果细细道出。他本想借江湖之力,此时却坏了大事,不由暗暗叫苦。
听完缘由,楚天卿面上阴晴不定,只是他不望战局,似乎担心的并非此事。半晌,他一咬牙,对李虎下令道:“令先前散去的诱敌之兵,现在重抄旧路,将敌军的后路堵住。”
李虎眼前一亮:“大人是要前后合围?”
楚天卿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是,我这就去下令,另外把山上的那些利器撤去。”
楚天卿却是双眼一睁:“慢着,谁让你撤了?”
李虎疑惑道:“不撤这些利器,若两军纠缠在一起,也用不上啊,若是误伤如何是好。”
楚天卿脸色一紧,眼中一道精芒闪过,厉声道:“战机紧迫,一瞬即逝,哪容得婆婆妈妈?鞑子军数万之众,若不能在此重创,日后谁来抵挡?你来吗?”
李虎诺诺不敢说话,他只觉眼前这平日儒雅的少年好似变了一个人,那眼神让他想起山里择人而噬的猛虎。
楚天卿叹了一口气:“至于那些诱敌之军,若在此阵亡,也是保家卫国而死,英灵足以告慰平生。你下去准备吧,立刻。”
李虎再不敢多言。忽地,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让他不禁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压下心中的骇然,他快步退了下去。
楚天卿望着山下的魏军与武人,想到片刻后这山谷恐怕将要血炼如洗,顿时又是一阵萧索。
脑海中忽的闪过初学军略时那老人让自己铭记一生的话语。
“慈不掌兵啊。”声音在林间飘散,已听不出悲或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