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并没有带欧阳冲进鸡鸣寺而是穿过熙熙攘攘的善男信女,来到九华山半山腰的北坡,山坡之上有两晋时期曾开凿的千佛洞,但后期随着鸡鸣寺的兴盛而慢慢被人淡忘直至衰落并废弃下来,如今被无数的乞丐所占据,潮湿阴暗的洞窟内,早已看不清洞壁上昔日栩栩如生的佛像,有的只是为了填饱肚皮而碌碌生活的穷苦人家。
“这里,便是南京城最大的贫民窟了。”颜如玉沉重的说道。
“他们是丐帮的人?”欧阳冲问道。
“不,丐帮要的是三教九流敢打敢拼的青壮年,可这些人或体弱多病,或身患残疾,或年幼或羸弱或苍老,没有哪个帮会肯要他们。”颜如玉说话间引着他来到一处低矮的洞窟内,光线昏暗不说,还有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一个年纪约莫六七岁左右瘦瘦的男孩从里面跑了出来,高兴地叫道:“是姑姑来了,胡姑姑,你好长时间没来了呢,小豆好想你呐。”
颜如玉并不嫌弃他穿着破烂邋遢,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笑道:“小豆乖,妈妈的病好些了吗?”
男孩点点头说道:“还多亏了姑姑的药,妈妈已经可以下地做饭了。”
“妈妈呢?”
“妈妈到山上采蘑菇去了。”
“你在做饭吗?”
“是啊,昨天我从山下捡了一块人家丢掉的笋干,回来削了削,便放在锅里煮了。”小豆很是高兴的说着。
颜如玉见他手上有几道口子,伤口还没有愈合,便将他的小手拉过来,找了点水替他洗净伤口,然后从衣服上撕下几缕布条包扎起来,走到锅灶旁边掀开竹篾的锅盖,便有一股酸溜溜的热浪袭来。
“这笋干已经发霉,不能吃了。”颜如玉将铁锅端了起来,连同那煮熟的笋干一齐泼到门外。
小豆疯一样的扑了过去,一把将那笋干抓了起来,也不顾热烫,边吃边道:“能吃的,一定能吃的,姑姑,你看错了,这笋干坏的部分我都削过了。”
欧阳冲实在看不下去了,这种发霉的笋干吃下去会死人的,不由分说便从男孩手里夺过那块煮的跟肉皮一样的笋干,朝山下扔了出去。
“你这坏人,你赔我笋干,赔我的笋干。”小男孩上前抱住欧阳冲的胳膊下口便咬。
“住口。”颜如玉呵斥一声,蹲下身来,怜爱地摸摸他的小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五香豆腐干,递给他,轻声道:“来,小豆,吃吧,这是叔叔买给你的。”
小豆看看欧阳冲,掰了一小块在嘴里慢慢地嚼着,眼角泪珠未干,嘴角已经浮现出甜甜的微笑,并很有礼貌地朝他鞠了一躬,甜甜地说道:“谢谢叔叔,你买的豆腐干真好吃,我可以留给妈妈吗?”
欧阳冲哽咽道:“当然可以——”
“谢谢叔叔。”小手将剩下的豆腐干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小豆,今天去茶馆了吗?”颜如玉问道。
“去了。”
“有什么消息吗?”
“跟前两天听到的一个样,是在议论汉王来南京城是福是祸呢。”小豆回答。
“那么大人们是说好的多还是说不好的多呢?”
“像是说不好的多些,他们说汉王向来阳奉阴违,明面上好像爱护百姓,实际上黑着呢,还有一个官绅老爷,好像还说,嗯,他说的话我不是很懂,但原话我却记住了,他是这样说的:太子殿下以为棋高一着,汉王自会感恩戴德,可他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至理名言呐——”小豆脑子极为灵光,不仅记忆好,就是连这表情声音都拿捏的惟妙惟肖。
欧阳冲恍然大悟,叹道:“原来消息来自民间。这小小鬼头倒是能办大事呢。”
颜如玉酸涩地一笑:“小豆是个机灵的孩子,况且市井之内谁会介怀个孩子,所以小豆听来的信息大多都是真实的。”
欧阳冲蹲下身来,拉着小豆柔嫩的小手,说道:“好孩子,你想吃什么?下次叔叔给你买来。”
“是真的吗?”小豆摸了一下小鼻子问道。
“当然是真的。”
“嗯,我最喜欢吃白肉了,白肉可香了,是不是啊胡姑姑?”
颜如玉笑道:“只可惜姑姑攒了钱还有大用处,没给你多买几次。”
小豆笑道:“姑姑若是不给小豆买,小豆便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如此香的东西,姑姑,白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吗?”
颜如玉正要回答,却听欧阳冲说道:“小豆,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并不是白肉,叔叔向你保证,一定让你吃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穿最好的衣服,住最好的房子——”
“真的?”小豆跳了起来。
“真的。”欧阳冲笑道。
“叔叔,咱们拉钩。”小豆伸出细瘦的小拇指头。
“好,拉钩就拉钩。”欧阳冲也伸出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豆大声道。
“一百年,太久,只争朝夕。”欧阳冲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面向洞窟之外,玄武湖就在山下,烟雨朦胧,红叶如火,层林尽染,好一派江南梦境,好一个萧瑟的深秋。
为了这个承诺,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从贫民窟出来,颜如玉问道:“大人作何感想?”
欧阳冲笑道:“我想先听听你的感想。”
颜如玉哀叹一声:“生命何其渺小,希望何其渺茫。”
欧阳冲摇摇头,笑道:“事在人为,只要你努力了,奋斗了,因生命的多彩而激情过,因命运的多舛而抗争过,那么,不久的将未来,当你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美人回眸,淡然一笑,朱唇白牙之间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欧阳冲知道她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便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跟你开玩笑,等有机会你跟我去玉门吧,看看那里的老百姓是怎样生活的,在那里,你会找到久违的自信和希望。”
颜如玉点点头,自嘲地一笑:“但愿如此吧,我心已死,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大人,你给我个准话,汉王能诛否?”
欧阳冲掐指数了数,按照历史的记载,明年太子上位十月而崩,汉王趁机劫杀朱瞻基,结果事败被詹基囚于南京,后被烤炙而死,便点点头,缓缓说道:“相信我,朱高煦明年必定死于五行之下。”
颜如玉呆了一呆,恰好欧阳冲回头,见她面容娇憨可爱,不由得一呆,笑道:“姑娘不信我?”
“不是不信,只不过你说的有些玄乎,什么死于五行之下,如玉听不懂。”
“天机不可泄露,算命先生都是这个酷派,这叫越听不明白就越显得我高深莫测,姑娘不觉得吗?哈哈哈——”欧阳冲大笑。
“酷派你个头,看我不打你这伪算命先生。”颜如玉以为欧阳冲是刻意逗她高兴的,心中一热,便佯装作打追了上去。
细雨之下,空山之间,鸟语猿啼,峰回路转,两人疯闹了一阵子,待下了山,还没到刑部衙门呢,便见衙门口的那条大街上满满当当都是人,真可谓是人山人海,比鸡鸣寺上香的善男信女可多得多。
颜如玉吐了吐舌头:“这都是来告状的,欧阳大人,可够你忙活的了。”
欧阳冲笑笑,好不容易挤过人群,来到刑部衙门,其时三法司最高长官都已到齐,小公主朱晓敏正抱着尚方宝剑坐在刑部大堂之上给他们训话:“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看看,都把脑袋伸出去看看,外面多少人等着告状,你们老是老了点,但也不至于老到混吃等死的地步吧。我就纳闷,你们平日里不审案子吗?不指望你们能报效朝廷,但总得对得起自己这份俸禄吧——”
德威公主越说越来气,恨不得立马把这帮庸官的官服扒了,赶出衙门去。忽见欧阳冲分开人群要往里走却被衙役们拦住,连忙嚷道:“你们几个没看清这位就是欧阳大人吗?还不让开。”
等欧阳冲进来,公主拉着他来到后堂将早已准备好的蟒袍给他穿上,左看右看,越看越爱看,点头道:“这才是本公主的欧阳大人,英俊潇洒——”
欧阳冲笑道:“英俊潇洒好看不好吃,我还是做点实事要紧,否则,迟早会有人说我是吃软饭的呢。”
公主笑道:“谁敢?看我不打碎他的狗牙。”
欧阳冲笑而不语,怀抱龙纹金身的尚方宝剑迈着四方步,来到大堂,“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尚方宝剑置于红木的搁架之上,面对宝剑行完君臣之礼后稳稳坐定,惊堂木一拍,早有两排衙役杀威棒一通敲点,长呼道:“威——武——”
现场顿时肃静下来。
“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可都来了?”欧阳冲环视大堂左右,便见两个发须皆白的老人上前跪倒抖抖嗖嗖说道:“左御史王显桐,右御史李恩秀拜见钦差大人。”
“大理寺卿安在?”
“下官在。”
“刑部尚书?”
“下官参见钦差大人。”
欧阳冲一看,好嘛,三法司四位大人,清一色年近花甲的老头子,还指望他们干什么?便摆摆手叫他们退到一边坐下,然后大声问道:“堂下之人,有多少是要告状的?”。
“草民状告李二狗偷我家的牛犊。”
“小民要告大财主周扒皮霸我田地。”
“我要告我家那口子与隔壁牛二寡妇私通。”
台下一片闹哄哄,听得清的听不清男的女的粗声的细声的混乱一片。
欧阳冲见告状的甚多,并不慌乱,也不着恼,走下堂来,站在大门口,微微一笑,招招手,大声说道:“诸位父老乡亲,莫急,莫急,本使并非明天就走,凡事有个轻重缓急,今日先审刑案,但凡涉及到人命关天的案子,到左堂登记造册,至于经济纠纷民事案件之类的排队去右堂等候,本大人会专设十个窗口给大家逐一笔录口供,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老百姓见钦差大人年纪轻轻但态度和蔼没有一点大官的架子,不禁心存好感,纷纷答应,现场秩序顿时好转。
现在可以专心审理重大刑事案件了,趁偏堂登记造册之际,欧阳冲命令杨林将尚岳和黄霸拎了出来,纪强一案是最近发生的涉及人命最多的一次恶性刑事案件,而且牵扯到朝廷大员和军队,此案务必要处理好,不仅做到朝廷满意士兵满意而且要让百姓满意,三者都满意,虽说极为困难,但必须迎头而上,纪强命案就像一根系了死扣的绳结,只要将它解开,其余案件自可迎刃而解。先审此案,可以起到杀一儆百以儆效尤的作用,可谓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