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很难受,比被收银机夹到肉还要疼。但程寻非常仗义地一手提着我两个小时的战绩,一手拥着我走出商场,至少没让我生成更大的恐慌效应。
他建议我报警,觉得此时必须要拿起法律武器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但我冷静地回绝了这个合理化的提议,我不想将事情闹大,我只想找到路霏。
慕连城终究不会放过我,只可惜这一点我觉悟得太迟,早在有人告诉我他曾经被妈妈抛弃的时候,我就该有所防备。他曾经对我的好,甚至是那种足以令我产生他爱我的错觉,我就不该较这个真,更不该沦陷在他倾倒众生的温柔里。
现在想想,果然有一种从前的自己是如何让如何**的感觉。
程寻搂着我一直往外走,间或轻声安慰。脑子一团浆糊的我走着走着突然住脚,站在初夏时节算不得很炽烈的阳光下,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不修边幅满眼血丝很没有以往贵公子风采的程寻先生,惊诧问道:“你去凯乐门通宵了?”
凯乐门是本市最负盛名的夜总会,据上流社会出身却品行下流的齐奇同志说,那里是当地有钱人最乐意光顾的销金窟,当然,这种地方不乏醉生梦死的温柔乡。我家楼上那个夜生活丰富的小青年虽然应该尚未达到可以去那种场合消费的水准,但关键是程小二此时的状态跟他实在有着妙不可言的异曲同工之处,不得不令人揣测良多。
程寻捏一把我的脸,淡笑说:“是啊,工作上的应酬。”
闻言我状似嫌恶地从他怀里挣脱,却很不厚道地没有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不会带了什么病毒吧?”
他作势闻闻自己的衣服,挑眉说:“即使有也不会简简单单只通过搂搂抱抱就能传播,须得更深层次的接触,呃,就类似……”
我老脸一红,稍不留神就想起某些儿童不宜的画面,于是急忙打断他:“知道了知道了,这年头赚钱也不容易,是个人就爱搓澡桑拿唱OK,理解理解。就是悠着点,我听你说话都肾虚啊。”
程寻不开心地拿空闲的手拍了我一下,“不是要找路霏吗?再说我的肾虚不虚应该没人比你更清楚吧?快走快走,不让报警自己又路盲,还跟我这大放阙词。擦干你那涕泗横流的脸,我保证一定给你找到路霏。”
我撇撇嘴不信道:“您这话比您的肾还虚。”
走了几步,前面的程寻突然定身,害我刚刚擦干净的脸又悲催地撞壁。他转过身扶着我的肩,语带沉痛地说:“你不会从路霏不见了之后就一直坐在那里没起来过吧?”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只好说:“应该不是,我是从自己找不到她开始才坐在地上的。”
程寻抚额一叹,再次沉痛道:“你居然都没有出来找?”
我无辜地说:“出来就不是我找她了,估计若干年后你们会在某个国家的旅游观光地看见一个没手没脚被锁在电线杆上的可怜的人彘,不幸的是,那个东西很可能就是我,更不幸的事,我们已经见面不相识了。”
程寻无奈叹息,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拧着我的头朝百步开外的街心公园一扭,“少女妈妈,你的女儿,在那里。”
我今天没戴那副很文艺的黑框眼镜,但我的隐形眼镜质量同样出色,所以只消那么一眼,便看见了公园苍翠茂盛的法桐树下,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靠着椅背,相谈甚欢?
抛却一切文人气质,我顶着中烧的怒火愤怒狂奔。程寻显然想阻拦,但奈何我一身慈母正气,他最后只能眼睁睁看我飞奔而去。
飞奔的过程中,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语声车鸣声,不由得令我想起自己学生时代悲催的体育成绩,百米跑能跑二十秒,这在全市的学生里除了一个打架斗殴终至一级残废的瘸腿少年外,别的都跑不出这么教人忧伤的成绩了,这其中还包括几名与前面那位一级残废共同制造混乱的少男少女,据专家鉴定,他们的身理心理皆有不同程度的残缺状况。
但遗憾的是我在这方面依然无法超越他们。
这也雄辩地说明了那个城市的人们抗击打能力可见一斑,个个都有混**的资格。于是我也很谅解我妈妈为什么一再拒绝我加入他们,一旦开打,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但今天我居然豁出去了,我居然跑得虎虎生风了!所以趁着这点成就感,再融入一点愤怒,我成功地将巴掌印在了拐我女儿的慕连城脸上。
无所不能的作用力加上怒气,很有效果地让他迷惑众生的俊颜升腾起一道红痕,立竿见影,大快人心。
这真是我这辈子做的最……痛快的事。
路霏估计平时见惯了我诚善可欺的懦弱熊样,偶一看我发飙,还是微微震慑了一下。我指着她的鼻子气冲冲地说:“回家再找你算账!”
慕连城虽然被打了,但居然挂着一脸欣然受之的笑意,语气愉悦地说:“难得见你发一次火,我很乐意做承受你愤怒的第一人,哦,我也不介意做最后一人。”
我说:“我的心里,憎恨已经满档,恨意一触即发。所以慕连城,不要逼我,前尘往事,我已经可以忘记了,你的到来,一瞬间又让我面临崩溃的临界点。我不欠你什么,真的,我不欠你。”
我一字一句掏心挖腑,快准狠地将心里话先放出来。
慕连城的手缓缓移上我面前,最终自觉地垂下去。他说:“小苒,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愤恨地抬起头,咬着牙往外蹦字:“没有你的日子,才会好。离开那座城,才会好。抛弃一切过往,我……才会好。”
路霏站在一边嘤嘤轻啜起来,却不大声。我蹲下去哄劝道:“去程叔叔那里好不好?妈妈等一下就过去。”
她看看我又看看慕连城,最后低声说:“妈妈,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我怜惜地抱抱她,目送她走向公园外的程寻身边。程寻微笑着抱起路霏,跟她说着些什么。
我无暇顾及他们的谈话,眼前有一场更硬的仗要打。我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全副武装的斗士,对于这个曾经深沉爱恋过的男人,如今只剩下防备和……恨意。
慕连城摸摸脸上的光荣印章,眼里划过一丝释然的色泽,轻笑道:“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天使般的女儿。”
我微微一愣,随即强势道:“你这几年去深造了怎么转移话题?路霏是我的女儿,我的!这五年来,是我养她教育她,是我陪她照顾她,她是我的命。慕连城,你已经害我无数次险些丧命,这些我都不计较,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母女的生活。我漂泊厌了,你知道吗?所以……所以我求你,求你放过我们,好不好?”
我坚强地抑制住了眼泪。是谁说过,坚强就是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却还能保持笑容。面对慕连城,我无法展露笑颜,但依旧不卑不亢。
慕连城审视我半晌,终于对我如今的变化发出喟叹:“小苒,你居然已经学会不哭泣了。”
我惊奇说道:“哭泣?早在很多年前,我就把泪腺拿到器官行卖钱了。所以对不起,教你失望了。”
可他俨然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身体往后一靠,邪笑着说:“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当真这么恨我。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怨怼,只是不甘,却万万没想过你对我,已经仇视若此。”
我的手在长袖下紧紧握拳,我庆幸及时将路霏遣走,否则她真的要看见活生生的血腥场面了。
我说:“慕连城,纵然你天生骄子,不可一世,但也不要太把自己当人看,也不要太把别人不当人看。我路苒是命贱,是没人要的孤儿,但也绝不会任人糟践。对于你,我没有怨更没有不甘心,只有恨!”
他脸色白了白,动动嘴唇,最终没有说什么。
我接着说:“我的手被那些仰慕你大名的流氓太妹打断,你在哪里?妈妈被人害死,你在哪里?路霏出生,你又在哪里?慕连城,人生四宗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你可谓全部犯齐,也算是圆满了。”
我将他的默不作声当作理所当然的心虚,继续翻旧账:“我从不奢望你爱我,我也知道你对我的好只是在报复妈妈曾经的无情抛弃。你可以利用我,但你怎么能害我?我那时只有十六岁啊……”鼻子一酸,眼泪流下的瞬间刚刚那番卖器官的谎言不攻自破。我鄙视自己的软弱,但无法控制回忆过往带给我的哀伤。
慕连城的脸在阳光洒下的树影间明明灭灭,看不出悲喜。突然我感到一阵眩晕,等醒悟过来时,自己已经被他拥入怀中。
这个久违的怀抱还是一样的霸气外漏,不容我挣扎脱身。我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抱我时,是我夜里做噩梦,梦里的内容早已记不清,唯独记得那个阁楼顶上温暖平静的怀抱。
那一年,我十七岁。那一夜,在清冷月色铺满屋顶的星光下,我爱上了慕连城。
从此开始了无怨无悔不惧不畏的被欺凌生涯。
我咬碎牙细细回想曾经,终于使出浑身之力推开他紧箍咒一般的拥抱。我忿忿道:“你还有脸碰我?难道你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是一种耻辱?身负这种耻辱,还教我怎么活得下去?”
慕连城略带冰蓝色的眼瞳染上一层寒霜,他说:“那时我离开是因为有事要办。等我回去时,她已经断气了,你也……不在了。我找了你五年,小苒,我以为你带着孩子不会走远,可我找遍了邻近的那么多城市,却从没有你们的消息。”
闻言我冷冷说:“你是在看不起我们路痴人士?”
他苦笑一声:“我的确低估了你的跑路本事。”
我们双双陷入沉默,沉默了一会儿,慕连城就不甘沉默地再次开口:“我想照顾你们,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心里骂了声靠,嘴巴居然也不甘落后地将这声粗口毫不保留地吐露出来:“靠,还要我回去受罪?慕连城,你够了吧?实话告诉你,就算这个城市发生毁灭性的地震海啸泥石流,我也不会离开,更不会跟你走。”
他淡淡地望一回公园外跟路霏玩成一片的程寻,低声说:“是因为他?”
我一寻思,程小二曾几何时也拿我当过挡箭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都一个多月了,我觉得是时候讨回来了。于是我脸上溢满幸福滋味地说:“是的,我爱他。”
这话真诚得我自己都信了,我不信慕连城会不信。
慕连城临走前,深深地看我一眼,微笑道:“也许在你说爱上一个人之前,更应该仔细探清你爱的那个人的过往底细,呃,还有癖好。”
我对此深表同意,如果当年我及时看清了慕连城的卑鄙奸诈狠毒,我就不必平白受那诸多苦难。
最后他走出几步开外又停下,却没有回身,我听见他说:“我会好好补偿你们,即使你们不要,我也非做到不可。”
我突然毛骨悚然地记起,这个人虽然品行恶劣,但貌似是个说话算话的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