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受安徒生童话毒害的我，自幼就十分笃信这些北欧童话里所讲的一切故事，其中我最喜欢的当属《灰姑娘》。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部非常成功的草根迈入豪门的励志故事。即使时至今日，它也还是众多家世平凡相貌平凡个性平凡的平凡姑娘们的至高信仰以及梦想支撑。
于是为了继续传承这种信仰以及支撑，我在路霏刚刚可以吸收一点点外界知识的年龄里，十分热衷给她灌输这些少女幻想。
第一次灌输我记得那是路霏两岁时的一个冬夜，我们才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简陋的小旅馆外寒风凄索，冷意入骨。为了应情应景，我给她讲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个故事。
故事才开篇，才刚刚出现火柴这个词，路霏就闪着一双求知的大眼睛望着我，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什么是火柴？”
我猝不及防一愣，没料到这孩子如此之年幼就深刻懂得了格物致知的精神，无奈当时已经是个不流行火柴的年头，我想现身教法也没有道具。于是我退一步决定对不起伟大的安徒生先生，稍稍篡改一下故事内涵，改成了《卖打火机的小女孩》。
打火机路霏是知道的，她曾经用那个烧焦了我的一缕头发。在我声情并茂地教训过一顿后，她识时务地对打火机这种危险工具产生了距离感。我很欣慰。
所以我觉得改成这么个贴近当下生活的故事一定可以为她所接受。
我说：“那个卖打火机的小女孩很可怜，没有……”
我的“没有”还没有说完，小路霏将头一扭，气愤地说：“她居然玩打火机？妈妈，她不是个好孩子，为什么要讲她的故事给我听？”
于是我在那个冬夜彻底对伟大的安徒生产生了质疑。
时代飞速地在发展着，一千多年前的故事连个两岁半的娃娃都忽悠不了了，难道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单身妈妈还能沉迷此道？
事实证明，我的路霏比我更有远见。试想我一介无父无母的孤儿，没学历没背景，关键还是个带着五岁拖油瓶的未婚单身妈妈。就算是灰姑娘，人家不仅生了双大小合宜的玉足，最主要的是她没有孩子。如果灰姑娘有一双能挤进水晶鞋的脚，还有一个五岁大正值躁动不安年龄的女儿，那么我可以笃定即使任她生得如何如何花容月貌，王子也不会一见倾心的。
如此我就打心眼里感谢起了让我从泡沫幻想中超脱的路霏，这个孩子是多么具有与时俱进的潜质，可塑性实在强大，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惜因为没有落实户口，她即将迎来的小学生涯看起来如此遥不可及。
国家政策抓得紧了，有钱也不能办成事了，所以我才急着给她找个爹。
我从幻想泥沼中挣扎出来后，对所谓的王子贵族们彻底不抱任何宵想，只一心想找个性别跟我不同的凑合过就行，实在不行，我甚至做好了接受一个也带着拖油瓶的鳏夫的准备。
所以，综上所述，我觉得程寻肯定是在寻我开心。
这种尴尬的气氛在穿着白大褂姗姗来迟的年轻医生进来后给完美打破。
齐奇啃着苹果啃着啃着突然停下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给程寻和路霏做复查的那个年轻男医生，我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一个成语，结果被路霏抢先说出来。她说：“妈妈，干爸流口水了。”
我对此略略表示了遗憾，她既然连“暗度陈仓”这么高难度高标准的成语都能运用的那么纯熟，怎么就不能再出人意料一次，说出“垂涎三尺”呢？可见若想要她出口成章，还需鞭策鞭策啊。
齐奇闻言眉头一皱，指着路霏说：“瞎说，谁是干爸？我明明是你姐姐。”
路霏说：“那你当初还要死要活跟干妈抢干爸这个位置？你都不知道那段时间干妈连上厕所都苦着脸……”
路霏意欲接着说，却被齐奇瞪一眼给生生闭了嘴。我无奈地说：“只要你不介意以后比我矮一辈，我倒是没什么想法。”然后我又补充一句说：“比陆家明也矮一辈呢。”
许是被陆家明踩在脚底下这个设想太过恐怖，齐奇立马反口说：“得了，那就……老师吧，老师好老师好，主要是老师内涵够。”
我说：“与其你在这儿纠结我们怎么称呼你，倒不如直接放马过去。医生啊，这年头钓个医生当男朋友有多幸福你懂吗？而且那可是活生生的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啊。”
齐奇听见“青年才俊”这个形容词马上条件反射般亢奋起来。我望一眼桌上残留的各种食品包装袋，心想这些东西给她摄入的热量应该足够她亢奋一段时间。
果然，亢奋中的有内涵的老师顶着一头天然卷的短发凑到才俊医生身边，一边装作关切程寻，一边拿眼睛偷瞄人家。
她说：“医生啊，程小二这伤没事吧？我听说这样的伤口很容易感染一种病毒啊，那个叫什么来着……SARS吧，好像还会死人呢。”
才俊医生修养极好地抿唇一笑，客气地说：“只不过一般的发炎罢了，没有，呃，SARS那么严重。”
齐奇换上一副花痴的崇拜表情，说：“哇哦，医生你真是学识渊博，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才俊医生微笑着说：“还好还好，过奖了。”说完淡定地走过来看路霏的手术伤口。
齐奇没有接收到程寻发送给她的鄙视讯号，也尾随着跟过来。边走边说：“医生真是谦虚啊，虚怀若谷啊。”
才俊医生这回没有搭理她，不过这并不阻挠齐奇的求爱若渴，她又说：“医生平常喜欢干什么啊？旅游？有想去的地方吗？我最近很想去那个……那个什么什么革之类的地方，哦，大马士革！”
她这话一出，众人皆惊，程寻以一种看外星生物的眼神望着齐奇，而才俊医生则连拆纱布的手都抖起来了。
我不能再坐视这样的失态发展下去，不仅荼毒我们的耳朵，更毒害路霏如今接受能力正盛的心灵。我抽着嘴角对她说：“你去大马士革做什么？”
齐奇杏仁眼一眯，快乐地说：“买皮革啊。那里不是盛产皮革嘛，说不定还有上佳的皮草。”
大马士革，战火纷飞，我觉得皮革可能人家真没有，人皮倒是能剥几张。
才俊医生扶了扶金边眼镜，受到如此心理重创居然还能淡然地与齐奇对话。他说：“我们工作比较忙，几乎没有休假的时间，出国就更少了。”
这是重点吗？我不期然与程寻一对视，他戏谑一笑，说：“如果哪一天不想活了，倒是可以拉着相爱的人去那里殉情。”
我凉凉地说：“你不看新闻吗？一对老夫妻结伴情人节那天一起上天堂，结果老头子去了，老太太没敢去。活脱脱老年版的《胭脂扣》啊，你不怕到时候她死了你没死，她的鬼魂找你算账啊？”
程寻挑眉想了片刻，说：“那么你觉得活着的那个会幸福吗？”
窗外一缕雨后斜阳穿透质量上乘的VIP玻璃，一寸一寸照在他脸上，光影的结合完美勾勒出一副忧郁青年病美图，这让我的心莫名乱了片刻的规律。
记忆里，似乎也有过这么一个人，在阳光下晒出美好的剪影，微笑着朝我伸出手。那双手的温度……竟突然觉得还有余温……
我被脑子里忽然冒出的这个画面给震慑了，那种感觉，可以清晰体会，但触手难及。
我抚额微叹，将这异象归纳于言情小说看多了导致真真假假傻傻分不清楚的地步。我也没有回答程寻那个听起来更有肯定意味的疑问句，我又没有跟人殉过情，实在无法给出一个满意答案。
齐奇仍在纠缠才俊医生，这回她终于学聪明了点，她说：“医生这么温柔体贴，那你的女朋友肯定很幸福的。”
最老套的方法也许最管用，一直以不婚自居的齐奇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可见爱情有时并不一定会让人盲目让人迟钝，齐奇的行为很好地反证了这个说法。若换在以往，她大概还要接着那个大马士革的话题接着聊下去。
才俊医生说：“我没有女朋友呢。”
齐奇双目精光一闪，这是多么符合她意愿的谈话结果。但我却认为关键时刻更不能掉以轻心，电视上不总是演吗，女主还未找到命中真爱时先对一个男人产生了好感，然后大抵也是用套问法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结果男人说没有。正当女主感觉生活无限美好前途一片光明之际，男人又以一句“我已经结过婚了”或者“我不喜欢女人”之类的现实残酷击碎少女纯情美梦，如此不人道的故事在电视剧里还有回转的余地，因为编剧必会安排一个天上少有人间绝无的高富帅男主等在那里。但现实就不同了，万一老天爷这个人生大舞台的总编剧忘记给齐奇安排一个命中注定，如今又叫她在好不容易红鸾星动的时刻掉链子，这不是给她最完美的对人生失望的理由吗？
我这样想着，耳朵也不自觉地竖起来仔细听着，祈祷这个青年才俊要么因为工作忙要么因为人太憨等等因素而至今单身。我见过齐奇失恋的样子，那叫一个人生无望天地含悲草木变色。
那段恋情可以追溯到齐奇的小学一年级时期，那时他们班里新转来一个男孩子，据她本人回忆说，就好像亲眼见到了当时风靡全国的小虎队中那个斯文可爱的乖乖虎苏有朋。我对此表示了怀疑，觉得一个七八岁的少年若生了张十七八的脸，即使再粉嫩，也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害怕的事。
齐奇瞪我一眼强调说是气质是气质，并对我无故打断她说话表示了十二万分的愤懑。我歉然地让她继续。然后她就继续沉迷到幼儿时期的初恋，她说她爸那时已经成了当地炙手可热的暴发户，学校操场上的体育设备都是她爸一手捐助的，但条件是学校必须让齐奇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得当班长。当班长的齐奇对新来的小苏有朋一见钟了情，于是滥用班长的职权将身边目前刚刚退居二线的班草给换了，对新班草照拂有加。两个懵懂的少年少女怀着对成人世界的美好向往而公开宣布在一起，学着旁边中学早熟的大哥哥大姐姐陷入爱河。
我估计那会儿她是受琼瑶阿姨的影响，不然一个如今已经二十七岁的名牌大学毕业生连黄河都能当成大海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什么叫爱河？齐奇一脸凄霜苦雨地说，她纯洁勇敢的初恋仅仅维持了一个学期，升入二年级的秋天，那个乖乖虎童鞋就彻底当她是陌路。
我预感那个暑假必定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大事，不过齐奇却迟钝地没有发觉。
齐奇吮着手指一冥思，然后坚定地说：“没有！绝对没有！我为了救他还咬伤了一条疯狗呢，我都美人救英雄了那货居然还甩了我。”她趴在咖啡台上如同双打的茄子，末了还加上一句感慨：“真******多事之秋啊。”
我当时正在擦杯子，结果听她一席话，手里的细瓷乳陶杯彻底成了一地杯具。我滴着冷汗问她：“都过去几十年了，你怎么又心血来潮提起来呢？”
她说：“本来我也不想说，可当年我揍了他一顿后非要让他给个理由先，结果他流着鼻血说他最近喜欢上了张国荣，而喜欢上张国荣的代价就是失去了对女孩子的兴趣。我当时觉得吧这个理由太有说服力了，因为我也很喜欢哥哥，因为我喜欢哥哥之后也对女孩子没有了兴趣。于是我就原谅了他。”
我将店里所有易碎的物品都整理好之后又问道：“所以呢？你今天这通脾气又是从何而来呢？”
她仰天一声长叹：“我刚刚从他的婚礼上回来，妈的，新娘居然是个女的！这不骗人嘛！”
我安抚她说：“既然他无情，你也来个无义，我看你也找个男的来刺激刺激他好了。”
齐奇一寻思觉得此计甚妙，但鉴于她将自己标榜为新世纪的新女性，即使找男人也不能通过传统的相亲来解决。她渴望一场一见倾心再见倾情的浪漫相逢。
于是，这个将我视为旧社会旧女性的新社会新女性，在这间极品VIP的病房内，邂逅了她的浪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