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萧婧兰早已筋疲力尽,身上的伤口和左臂的断骨刺激着她的意识,她才没有倒下去。
当听到有人喊着自己名字的时候,她都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她停下来,靠着最近的一棵老树歇了口气。那些焦急地喊着她的声音依旧锲而不舍地传来。
一群嘶哑的女子的声音,急急地唤着“将军”,那是她的女兵们。
还有男人们的声音,南朝人的口音喊着“萧将军”,难道是他们的援军到了?
还有一个声音在喊她,有些沙哑,充满了焦躁与不安。萧婧兰忽然发现自己多么期待这个声音,并不浑厚却叫人安心——只有他叫她“萧姑娘”。
萧婧兰忽然觉得自己没了力气,甚至无力回答,只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虽然没有她想象得那样糟糕,但是上面的情况一定也很惨烈,她有了一瞬间的胆怯。
上面的呼喊声越来越焦急,似乎是要想办法下来寻人。萧婧兰重又提起精神,扯着嗓子答应着。
上面的人听到了她的回答,终于松了口气。听说萧婧兰受了伤,便计划着派人系了绳索下去救人。
赵文铮有些心急,想要亲自下去。身边的将士们赶紧拦着,说他身为将军,不能如此贸然涉险。还是同来的几个契丹男兵下去把萧婧兰搀扶了上来。
一身伤口的萧婧兰扶着左臂,艰难地站着。没有了面纱的遮蔽,脸颊上那道陈年的伤痕更多了几分狰狞。看得在场的将士们都有些心惊。
山坡上的女兵们一个个都是伤痕累累,满身血污。挞珠还活着,她站在离萧婧兰不远的地方,倔强的小脸上尽是血水,不只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大家一看到萧婧兰,就都忍不住哭了出来。和宋军一同赶来的契丹男兵们也都忍不住掉下泪来。
萧婧兰抬眼望去,随她一同出来的将近两千人的队伍,现在站在她眼前的不足两成。
她们身后,刚才还与党项人殊死战斗的山坡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契丹人和党项人的尸体,散落各处的兵器和盔甲,血腥而惨烈。
那些身着契丹轻甲的女兵们略显纤细的身躯静静地躺在山坡上,有的依旧圆睁着双眼,紧握着兵刃。
她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达若。她静静地趴在血泊里,那杆长枪丢在一旁,背上一道可怖的刀口几乎将她整个人劈成两半。
萧婧兰觉得自己似乎被谁扼住了咽喉,喘不过气,也哭不出来。这一役她败了,前所未有的惨败,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两千多名女子骑兵只剩下了眼前这不足两成。
如果不是赵文铮他们赶来,也许她们就是全军覆没。萧婧兰这才想起身边的赵文铮,嘴角强扯出一个弧度:“谢谢……”
从刚才看见如此狼狈落魄的萧婧兰,赵文铮就有些心酸,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听萧婧兰开口言谢,更是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得顿了顿,解释道:“我也没有想到卫慕多会出城设这个圈套。要不是王将军及时带人赶过来,恐怕你我两边都应付不下了……”
赵文铮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自己虽然是赶来救援,可仍然迟了一些。回想自己刚刚赶到时的情景,双方的对决简直快要演变成一场屠杀。
当得知萧婧兰坠下山坡生死未卜的时候,他感觉自己那一瞬间真的要窒息了。如果他没能找到她,那种强烈的懊悔也许就要陪伴他一辈子了。
他没有心情辨别自己的心意,他只是在心里庆幸,她还活着。虽然他知道这样的庆幸在这么多没能活下来的年轻生命面前完全不合时宜,但他的心里还是悲痛并庆幸着。
萧婧兰有些无力,脑子里也是空白。挞珠几人赶忙上前扶着她就近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听着赵文铮的话,她口中只情绪不明地念叨着:“终于有援军了……幸好还有援军……”
已经停止了思索,身上的疼痛就显得更加强烈,萧婧兰才想起自己的伤势。
赵文铮赶忙安排人手,把山上的伤员搀扶下去安置。自己跟着挞珠几人护着萧婧兰下了山去。
天边都有些泛白了。
他们在靠近河边的地方简单搭起了营帐,生起了篝火,安置伤员。
赵文铮和一群男兵们这时也有些无奈——终究是男女有别,萧婧兰军中的可以治疗伤员的军医也所剩无几,一众伤员几乎都是女子,他们一帮男兵真是力不从心。除了那些伤势较重的,其他伤员基本上也都是相互帮忙,清洗上药,包扎伤口。
扶着萧婧兰进到帐中,赵文铮似乎就没有离开的意思。几个女兵面色不善地要赶他离开,他竟出奇地执拗,坚持要留下来。
被说得急了,他就黑着脸喝道:“这里我是将军,我说了算!”萧婧兰的心思似乎不在此处,也没有出言劝说,几个女兵也只好作罢。
连赵文铮都觉得自己鬼使神差地过分,可他就是想留下来,似乎这样就能为她分担一些痛苦。
萧婧兰把他的执拗看在眼里,纷乱的思绪中忽然就想起了昨夜的“英雄救美”,自己好像也有些鬼使神差地贪恋一点他的关心,这样低落的时候,任性一点也不为过吧。何况这个时候,她也没有过多的心思去争辩这些。
大家的心情都沉重着,整个营地也沉沉地。除了伤员的喊痛声,几乎没了其他声响。
萧婧兰将一段拧起的布条咬在嘴里,示意身边的几个女兵可以帮她接骨了。
挞珠上前撕下萧婧兰左边的衣袖,左臂上横七竖八的伤口,血水和泥土混在一起,已辨不出肌肤的颜色。
挞珠在她的左臂上摸索着断骨的位置,试图帮她接上。可几人也都是经历了昨晚那一仗,又累又饿,身上还带着伤,体力早有些透支。手上有些不稳地试了两次,都没有接好断骨。萧婧兰也疼得忍不住轻哼出声。
站在一旁的赵文铮看不下去了,两步抢上前来:“让我来!”
还没等几人反应过来,他就眼准手快地接上了断骨的位置,伸手要过准备好的木板,帮萧婧兰固定起来。
挞珠几人有些内疚,赶紧缠绷带的缠绷带,上药的上药,手忙脚乱地帮着忙。
萧婧兰额头上早已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吐出嘴里的布条,冲赵文铮艰难地笑笑:“有劳赵将军……”
赵文铮觉得她的态度太过客气,没有答她的谢,转了话题道:“那个党项的俘虏死了……”
萧婧兰也猛然想起达若提及的那个图雷,犹豫了一下,还是支开了挞珠几人回去休息,才又开口询问赵文铮。
赵文铮仔细地把来龙去脉交代了一番,萧婧兰也说出了达若几人遇到的情况。两人一合计,便大致想到了前因后果:
那个图雷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与党项人串通,所以卫慕多早就把宋辽两军的排兵布阵摸了个清楚。
图雷也知道宋辽军中有对宋军存有敌意的人在,便盯上了达若几人,趁她们出外取水远离军营之际,上演了一出抓俘虏的戏码,把那个早已安排好的党项俘虏推到了萧婧兰的面前。
那个俘虏不论是死士,还是被胁迫,总之他成功了误导了宋辽两军把主力安排在了云内州的西城。然后卫慕多率人从东面突围,和早已通过图雷等人联系上的援军会合,联手围攻了萧婧兰的队伍。
契丹骑兵较于南朝骑兵的优势明显,达若也几次劝说萧婧兰出兵追击,留宋军守城。这兴许也是图雷叫达若这么做的。如此考虑,萧婧兰率军追击基本已成定局。
卫慕多不以真实身份率军突围,显然是想麻痹宋辽两军,以为重军仍在城中,减少援军赶来的可能。
“也许那个图雷看到你真的要对那个俘虏用些手段,怕他经受不住,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才着急杀了他灭口。不过,他也许早就跑掉了……”萧婧兰有些懊恼。
“也许他不是一个人。人多口杂,总会在军中留下些蛛丝马迹的……不过,他们的援军为何不直接去往云内州,却要在半路围攻你们?”赵文铮仍有疑问。
“不知道卫慕多是什么时候发出求援消息的。也许是他们的援军收到消息晚了,还没来得及赶到云内州,又或许只是他们一早就想对我们各个击破……不过,我更希望是第三种可能……”
“什么可能?”
“他们的皇帝李德明有所顾虑不愿与两邻国同时为敌,所以迟迟不愿出兵。或者是朝中有人作梗,不愿救援卫慕多的军队……”
“萧姑娘可真敢想,党项朝中的事情你都猜得到?”赵文铮自幼跟着赵安仁读过不少史书,对历朝历代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也有几分了解,但毕竟出入战场久了,远离朝堂,对萧婧兰这样的心思不太习惯。
萧婧兰则不同,她在萧太后身边见过的种种权欲斗争从未停止,加上近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各种潜伏在暗处的人心诡变,叫她也有些如同惊弓之鸟了。
她也不反驳,心里想着那些不知有何目的,又受谁人指使的奸贼们,有些愣怔地道:“死在朝堂上的人比死在战场上的人多太多了……而且方式更惨……”
虽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但她的话让他又想起了在澶州时听张环提起的战马之事。这次出了图雷的事,他觉得自己也没有犹豫,便讲了出来。
谁知萧婧兰却依旧没有太大反应:“我早就猜到了,那些被俘的南朝战马丢失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只是没想到他们是用这种方式传递的消息……说不定放走战马的人就是害了伯父的凶手……可是,我还不知道是谁……”
她越说越有些消沉的意味。赵文铮看着她意义不明的苦笑,左边脸颊上的伤疤使得她整张脸又黯淡了几分,有些不忍,却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至如此愣愣地看着她。
萧婧兰突然回神,发现赵文铮盯着她,才想起自己的面纱早已不知去向,下意识地就想抬起左手去遮脸上的伤疤。这一动又牵到了左臂的伤,她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赵文铮不知她想要干什么,见她仍想用左手做事,也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固定住她的手臂:“你要干什么我来帮你,你的手先不要动……”
赵文铮很自然地一手握住她的左臂,一手扶着她的右肩,面对面的距离能让两人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萧婧兰有些尴尬地垂下眼帘别过头去,仍是躲不过赵文铮的气息。征战沙场之人那种鲜血和尘土混合的味道,加上男子特有的阳刚之气,让萧婧兰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一颤,脸也忍不住有些发烫。
赵文铮心里想着她的伤,扶着她慢慢坐下,才猛然发觉他们二人的姿势有些暧昧。
这样于礼不合……他想着,却有些不愿立刻放开她。他怎么证明自己最初就没有想过要和她这般亲密?也许他早就想过了,只是他的下意识怂恿他做了。
一时间,帐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但是,刚刚受了重创的萧婧兰并无心眼下的儿女情长,唤了声“赵将军”,轻轻推拒了一下。赵文铮才赶忙松开双手,向后退去。
他知道萧婧兰心绪不佳,却猜不到她对自己的态度,自己刚才似乎也有些逾矩,怕她因此觉得自己无礼轻佻,赶忙张口想要道歉:“萧姑娘,我……”
萧婧兰觉得自己对赵文铮并无反感,按契丹人习惯,对这种事情也没有那么多的礼数,况且她并没有心思计较太多。
她只笑笑道:“这些事赵将军不必太在意……”
赵文铮知她心绪不好,也不知道她口中的“不必在意”是什么情绪,便住了口。
此时帐外有人来报,说王德钧率大队人马赶来了。
萧婧兰连忙起身准备出帐相迎。赵文铮却把她按住了:“你这样衣衫不整浑身是伤的,还是留在帐中休息吧。我去就好。”
说罢,不等萧婧兰反驳,他就大踏步走出了帐外,还找人唤来几个女兵,为萧婧兰更换衣物。
萧婧兰愣愣地看着他不容置辩地为她安排着这些事情,有些温暖,也有些无奈:他真的觉得她这么软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