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崃州城内有一道奇特的景色。
在城内西北方有几座连环山丘,山丘中一洼一洼的水潭像莲花般次第盛开,一个挨着一个。神奇的是这些水潭一年四季都温暖无比,被人们称为温泉。只要在其中泡上一小会就可将疲劳全部赶走,精神抖擞又容光焕发。
因此崃州城成了路经此地的行商武客必然会驻足休憩之地。朝内许多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也都在此处建下行宫,整日庙会集市好不热闹。
至于这些水潭的拥有者,是城中蓝氏一族。
蓝家老太爷在他年轻的时候无意发现这些山丘里的水潭有让人神采奕奕的功效,便倾尽财力买下此处,挖掘出更多的水潭后昭告天下,一举成名。
坊间还说他曾花多年时间找到水潭的泉眼,重金请风水先生将其掩藏起来,除了他没人知道泉眼的确切位置究竟在何处。
至于为什么,却是没人知道。
“所以,蓝家是这洗浴中心的老板。这和我不能去那边泡温泉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们还有特殊服务?”闻之之冷不丁打断顾髅的背景介绍。
他们从小溪出发历经半个月长途跋涉,抵达崃州城已有三天。
闻之之一直都变不回人的模样,委实着急。自从在红里村经过那一遭变成这副德行后,每每想要运用法力都会顿觉筋疲力尽,昏昏欲睡。听说这里有温泉存在,像回了故乡似的心里格外亲切。可向顾髅一提起要去泡温泉的主意,他就无故限制闻之之的自由,千方百计偏是不得她去。
这日夜里,她逃离鸟笼再次以失败告终。闻之之脾气上来了,在笼子里又是打滚又是跳脚质问顾髅。
以一个鸟的形态暴跳如雷是没有任何的杀伤力的。顾髅此刻正往身上套他的夜行衣,动作一停咧嘴好笑道:“洗浴中心是什么?不过那里确实是可以洗澡不错。
“可我就是去洗澡的啊?”
顾髅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你,这样,去洗澡?你现在是一只鸟你还记得么?”
“为什么不行?”闻之之摊手——不是,摊开她的翅膀疑惑道,“你就算养只小猫小狗也会时不时给它洗个澡什么的吧?”
顾髅听她说完,笑得更是前俯后仰:“你是在说自己是小猫小狗么?”
闻之之翻了个白眼:“我说的分明是我不懂你这么做的意义……”
“自然有意义了,”顾髅慢慢收了笑容,瞥向闻之之道,“落水鸟你懂不懂,不吉利。你去哪儿都行就是不可以去蓝家。”
“你等等?”闻之之炸成一只愤怒的小鸟,扑到笼子前道,“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吗?”
顾髅此时已穿戴完毕,将夜行衣的兜帽罩上。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大半张脸都遮掩在了帽沿之下,只看见他嘴唇的一张一合:“你没看我每天都这身打扮潜入蓝家吗?这意味着他们是我的敌人,你以什么理由去我的敌人那儿都会让我不舒爽。在这里老实呆着别动,我去去就回。”
于是闻之之便见顾髅伸手推窗,一晃消失在窗外的月色之中。
她闷着一口气吐不出来,盯着窗外好半天。半晌闻之之泄了气心中颓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笼子的小门发愣。
愣着愣着,闻之之忽然灵光一现半信半疑地走上前去,将翅膀从栏杆之间探出摸到门捎,稍一用劲门捎弹出,门就在她面前无声打开了。
登时她又气又笑。
气得是她怎么如此之蠢;笑得是他也不聪明。两个人不过半斤八两,瞎折腾。她拍开笼子的门,挥动翅膀飞落至窗边,遥望着星空下的崃州城。
和红里村的风景大不相同了。
那五年闻之之没少伸脖子往村里张望,一般在夜幕降临后整个红里村就安静得不像话。夏天还有蛙声能听,冬日就像时间静止了一样,在闻之之眼前凝结成画。
而崃州城还未入睡。
闻之之不明白顾髅每天晚上潜入蓝家是要打探什么,他挑得时间还很早,也不怕被人发现了去。可惜同顾髅一日内除了必要的对话外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言语交互,虽然这对她来说都是小问题。红里村后山的五年时间让闻之之习惯了一切沉默寡言,尴尬的,不尴尬的她都可以耸耸肩面色淡然地接纳。
只是不得不承认,闻之之心里对顾髅还怀着好奇。具体原因说不上来,兴许他是她来到这儿后与她相处最长久的一个人。闻之之有时会想,不管是什么,他能稍微多和自己说点话就好了。
别是“没什么”,“与你无关”这种就行了。
闻之之摇了摇头收回思绪,大致辨别了下西北的方向,振翅而飞。
事实证明,室内飞行的经验不能完全套用在室外。
纵使她曾在顾髅的带领下早已习得使用翅膀的真谛,独自飞行还真是头一遭。她才飞出一二丈,夜里的凉风就像滚筒洗衣机里的水一样搅得她在空中打起旋来。闻之之晕得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勉强借着当空弦月的光芒稳住身形。尽管如此,她也不时在屋顶,房梁,灯笼和行人们的头顶紧急迫降。
一时间,他们下榻客栈外那条热闹的小街被这莫名其妙的入侵者闹得更为喧闹纷扰。
这几天可能是什么集市开张,一路都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善男信女成群结伴得出游,连续两天都很晚才安静下来。闻之之无心停留,在某个屋顶上稍作休息,再次跃向天空。
这一路飞得实在辛苦,闻之之路过无数装饰华丽浮夸的房屋,几处长得一模一样的小树林与水池,丢失方位的次数也数不胜数。
干什么事儿都不容易,闻之之亲身明白了这个道理。
等小山丘印入眼帘之际,她简直喜极而泣。能够在天亮前到达蓝家领空,天地保佑。
这时距离闻之之离开客栈估计过去了一个时辰。
她驱身再靠近了些,这下能清晰看见小山丘里那些相邻的水潭,也能看见大部分的水潭中都有人来来往往。
她愣了愣,想在其中挑出一个没人的来。
夜里为了照明山丘上的小径都会亮起石灯,但灯光灰暗,路照不尽全。石灯多是奇怪的人形模样,闻之之所在的高度看不大清,在灯影闪烁之下反而可怕。她找了一会,终于找到一处无人的水潭。方才有个丫鬟模样的人刚端起什么离去后,便再没人进来。
闻之之暗道幸运,头一点由上而下直奔而去。
她正想象着泡在舒服的温水里逍遥快活的场景呢,不料半当中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嗖得一下撞在了她的翅膀上。她吃痛收了力,最后那段距离近乎是依着惯性砸入水潭之中。
水将她裹住的一霎,闻之之仿佛看见她的翅膀像尘埃散开般退去了羽毛,又化成手臂与手掌,最后五指在水中呈现。
这个夜晚对蓝家来说不太安静。
在每个族人头痛欲裂之时,竟还出了一段小插曲。
顾髅楞然又崩溃地望着浑身湿透,只裹着简单薄衣的闻之之站在他的旁边。
他长叹一口气,感觉自己陷入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俗话说的好,怕什么就来什么。
没错,顾髅和闻之之都被发现了。
顾髅的暴露在他的意料之内,他第一天穿上夜行衣踏入蓝家地盘的那刻开始,就没想过自己可以瞒天过海。然而闻之之却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况且好死不死和他在同一天被逮着。更让他莫名其妙想当场否认与她有任何干系的是——闻之之被蓝家的人找到时,她早已溺水在蓝家水潭中,还一丝不挂。
她什么时候变回了人身的?又是怎么突然变回来的?
撇开这些疑问再说这一丝不挂,顾髅深深动摇起让闻之之跟着自己的决定。
独自皱眉的闻之之站在原地安静如木鸡。她怎么想,都想不透方才让她摔得如此狼狈的东西,除了留在手臂一处的淤青,叫人分辨不出到底是撞到了何物。
她最近运气着实不佳。
站在这个灯光黯然的大厅中央的几个蓝家人都有些奇怪。
两个被抓的口口声声说彼此认识的人笔笔直站得并不靠近,脸上表情各异,与普通的结伴入侵者大不相同。若他们对面的那位男子能够读心,那他一定会发现他们的心事也一样南辕北辙。
这认识,怕只是认识的关系。
蓝家现任的族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性,眉毛和头发黝黑,鬓角梳理得极为整洁。脖间的领口挺立,长袍简洁干净得不像话。虽能从眼角看见岁月的痕迹,但神色依然威风堂堂,眼神深沉老练。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正座上,半天不说话,像见到了极为不受待见的客人一样。
对于这一点顾髅心中很是了然,自己是真不受待见。
既然蓝家族长不说话,他想了想只好自己主动开口,才能打破这让人烦躁的沉默。
他说:“蓝老板把我带到这里来,就只是和我你大眼瞪小眼的么?”
“什么蓝老板,你不是该喊他岳父吗?”顾髅话音刚落,厅内一旁马上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可这话如同个重磅炸弹般落在众人耳朵里,让所有人都为之窘迫起来。
闻之之眼皮一抬,新奇地探头望去。大厅内右边柱子旁正倚着一位马尾辫少女,身着深蓝至墨的紧身衣,双臂抱胸正眯眼看着顾髅。少女身材极好,体态轻盈双腿欣长。手臂和腿的线条被紧身衣勾勒得堪比行云流水,让闻之之好生羡慕。仔细看,少女的面容不施粉黛却格外精神,唇色像新鲜的石榴好看饱满。只是嘴角向下,似乎很不高兴。
顾髅先是一惊,然后看也不看便“嘶”了一声坦然道:“这事儿都过去五年了,怎么还要提起。”
少女眼角冷光一闪,泛起阵阵杀意。她冷冷道:“我说它过去了吗?看来我得再提醒你一遍,我俩的婚约只是被后推,还没被取消。”
闻之之瞪大了双眼,张嘴看向顾髅。
顾髅瞧她一眼,黑着脸道:“你看我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