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的学生发现最近先生老是走神,讲课讲到一半突然就顿住了,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喏,都数不清这是今日第几次发呆了。要是如然在就好了,她要在的话,会笑眯眯地逗先生玩,先生的脸色也不会这么难看。
“先生?”
离先生近的学生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
旁边的学生实在看不过去,鼓起勇气离了座位,扯扯他的袍:“先生,该下课了……”
再不下课,家中爹娘又得念叨了。自打如然不来学堂后,先生没一天是准时下课的。
先生这才如梦初醒,一回神,红日已经被山峦吞下,一天的光景就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先生在心里感叹着。
“唉,下课吧。”慢悠悠地收拾好书册,踱回小屋。
最近怎么总是心神不宁精神恍惚呢?先生淘米做饭,摘菜切菜,没注意刀口切到手上,血水顺着刀刃啪嗒而下,他明白了最近频频失神的原因。
木匠师傅咽气那会儿,阿若的眼睛憋得很红,跟他批改作业的朱砂一样红。他与阿若靠得近,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呼吸。惊觉不妙,他使劲地掐了掐阿若的人中,她才吐出一口浊气,出了声。
被先生掐醒,便真的醒了。
木匠师傅出殡,阿若披麻戴孝,没穿那一袭扎眼的绯衣。并非她亲生父薄师傅,而是有人告诉她,她真傻。
死别这回事,她已经尝过一次。再经历,她能将情绪把握得极好,不需要多拼命已能够将痛楚掩藏在眸中深处,哪怕是她自个儿,也瞧不出来眼中有什么玄妙。
看呢,铜镜中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除了垂下的睫扇偶尔会颤一颤,根本瞧不出是个刚失去亲人的模样。
街坊四邻见她不哭,跟先生说是不是她悲伤过头,闷在心中哭不出来。不论如何,也要叫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别憋坏了她。过来人看得太多无法释怀亲人离世,郁结在怀,最终尾随其后奔赴黄泉的例子。
她还是个小姑娘,该招人疼的小姑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不能在这里憋出心伤。
隔壁酒肆住着个泼辣的妇人,名唤徐娘,自告奋勇担起劝哭的任务。
找到阿若是在废墟中,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穿着昨日那套衣裳。徐娘也挺感慨,木匠师傅生前多番照拂她,酒肆的桌椅都是木匠师傅赠送,怜她孤苦无依。
木匠师傅去了,她也难受。知晓他疼阿若,不想阿若有点什么事,才来劝。
“阿若呀……”
阿若转过头来朝她扯出一个笑:“徐娘也来看师傅?”
“你个丫头片子,只当我念着你师傅的好心里头就没记着你?”徐娘笑骂了她一句,把自己惹哭。
阿若是喜欢徐娘的,她晓得徐娘也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人,都会叫她阿若。爹是这样,木匠师傅是这样,侍卫大哥也是这样。现今,叫她阿若的人,少了一个,意味着喜欢她的人也少了一个。
那么她今后都不要做阿若了,阿若只会给亲近的人带来无妄之灾。
“我不是这意思,唉,你哭什么?”她都没哭,徐娘在她面前哭不觉得丢人?
跟往常一样,徐娘撩起袖子作势要揍她,落到她身上的力道所剩不多,她一点都不疼。
徐娘哽咽着说:“乖,难过就哭出来,别放心里。”
若是一年前她爹死时,有人这么说,她肯定忍不下,会哭得晕过去。
从前没人跟她说心里话,如今徐娘的温柔让阿若打开了心门:“我不是不难过才不哭,我怕我哭了他听了会难受,会走得不安心。”
就如同两年前的一袭绯衣,不过就图个自欺欺人。自欺,既而欺人。
“胡说!死后有子女哭灵,他才好转世做人。你真傻啊……”没人亲近她的心,也都不晓得这个姑娘有多傻。
徐娘心头一热,泪眼迷蒙。阿若却是惨白了脸,一口血气上涌,嘴里尝出了甜腥味。
她自认为懂事隐忍下难过,却是害了她爹不得安生无法转世么……
气息紊乱,阿若吐出一口血,凄然笑道:“说得没错,我真傻……”
傻得以为自己做得很对,反而害了她最爱的人。
因此,师傅出殡这天,她装扮得跟师傅的亲生女儿一般,白衣孝服鬓间簪着素绢花,大哭特哭,哭得眼睛都肿了。
下葬前,她扑在棺木上,哭得肝肠寸断,在悲乐声中显得凄惨,让人不忍心听。纷纷别过去,以袖拭泪。
“你师傅去了,我还在。”徐娘哭得也是情浓,怕她哭坏身子,上前拉开她,好让木匠师傅入土为安。
颤着双唇,阿若说不出一句话,任由自己倚靠在徐娘身上。不是的,她为师傅的离世悲伤是一部分,还有一半是补足她爹下葬那****忍在心里的痛苦。死时有子女哭灵才好来世为人,她的哭声晚了两年,还来得及吗?
她哭得比什么时候都难过,恨不得双眼都哭出血水来,那么老天爷是否看在她如此虔诚的份上,送她爹入轮回投胎到一户好人家?
守到头七过后,她在先生的陪伴下,再来新坟上香祭祀。
先生摆好果品,要去拔坟前的草芽,她抽出佩剑,往腕上一割,啪嗒的血滴在坟前,埋入新土里。
先生惊得要来扶她,阿若拒绝了:“先生,且让我再任性一回。”说罢,露出了个自木匠师傅走后再没见过的笑容。
她掷地有声,嗓音本是柔和温雅,许是哭得太多次,现在听来多了一丝低沉冷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我割腕立誓,杀父之仇不报不配为人!”
青天白日下,她仰天立誓,雪白的手腕吧啦往下掉的血珠,震得先生胸口一痛。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个场景。
醒过神来,阿若捂着伤口在止血。只是,艳丽的血色已经沁入指尖,穿过指缝,像是融进如玉的指骨中。
果真是,骨中血,血中骨。骨与肉分离后,又融合。
先生此后再无法好梦,白日里经常恍惚,凝神想要可以寻找什么,久寻不到。
直到方才,被切了一道口子,才惊觉他想寻那个小姑娘。只可惜,他再也没能见到她。就算寻到了又如何,先生暗笑,他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