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冷风吹来,白色的窗帘被风卷起,又有几片落叶簌簌飘飞。
我走进黑夜里,身后辉煌如宫殿的医院在夜色的掩映下越显得不真实。我站在街道的尽头转身望了一眼,一层淡黄色的光圈在墨色的夜空下时隐时现。
夜风清凉,裹着潮冷湿气不断灌进领口,我把脖子缩进风衣的领子里,低头继续往前走。我骗颜雨说去找颜海,但是穿行在寂静冷清的街道上,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我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价值就是消灭灵魔,这个人生目标看上去何其宏伟,又何其冷硬。
但是如果我放弃了这个唯一的价值,我这仅剩一次的人生不可能再有更高的追求。就去执行我的任务吧,失败了就算一了百了;若是成功了,我就用余下的时间行走天涯海角,既然无法在时间上延伸我的生命,我只能在距离上拓展生活。其实我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别人始终会回归轮回,变成毫无关联的另外一个人;而我会永远的保有意识,永远的在一片虚无中,在未来的时间里,在漫长如历史的长河里,守着如昙花一现的离奇人生,将自己的过去一寸寸碾碎,直到我也受不了的时候……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条熟悉的街道,后半夜的静谧中,一张小小的门面依旧灯火通明,玻璃门之后是醉生梦死、灯红酒绿的世界。人为什么会心安理得地浪费自己,也许是因为来日方长,此生不得意还有来生。
我站一盏失修的路灯下,倚着冰凉的墙壁,从黑暗里远远望着那一片灯火,麻木和失力从指尖渐渐蔓延到心脏,像是侵蚀神经的蛇毒。可是,我们都没有来生,你没有、我没有、柏哥没有、颜海卜灵颜雨颜风都没有。轮回和终结是相同的,记忆不会传承,人生不会复制,未来不会再有你和我。
夜晚似乎过于漫长,我在黑暗里静静坐了一会,安静的空气里突然荡开一圈涟漪——有什么东西冲了进来。我抬头看了看不甚明朗的夜空,一层若有若无的金光显得尤其脆弱,设置它的人一个昏迷,一个行踪不明,它的威力似乎已经严重受损。
我扶着路灯站起来,天空下,无数灰白的影子正在从四面八方渐渐汇聚过来,不停撞向薄弱的屏障——魂噬吗?不对,若是魂噬,他们会先攻击没有屏障的地方。那……他们的目标难道是保护这条街道的人?
我转身朝来时的路跑去,远远就能看见医院上空的屏障上也聚集了无数鬼影,金色屏障上已经开始出现裂纹!我隔空打出几道驱灵符,把聚集在最薄弱处的鬼影驱走,但是屏障上的裂纹越来越大,破裂已经不可阻挡。
等我跑到医院门口的时候,颜风和颜雨正在拼命阻止裂纹继续扩大,但徒劳无功。他们转头看我,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如果柏哥和颜哥还在该多好,他们一定有办法带我们撑过这个困境。柏哥在战场上就像永远不会倒下的军旗,有他在,我们就知道不会失败;颜海总能处变不惊,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会镇定地指挥我们把天撑起来。
可是现在,屹立不倒的将军倒下了,运筹帷幄的军师也离了阵营。
我试图吸引屏障外鬼影的注意力,但是它们对我毫无反应,看来他们的目标的确是司马柏。屏障上的裂缝仍在扩大,颜风和颜雨面色发白,似乎已经撑不了多久。如果我们撑不住——我看了看拥挤在天空中的无数鬼影——我们就会永远失去那个在危险来临之时永远站在我们身前的背影。
“颜风,颜雨,你们再坚持一分钟,只需要一分钟!”我朝屏障内喊道,他们两个白着脸点了点头,又专心修复屏障上的裂隙。他俩手上功夫敏捷,金光绕指,一道道金符如同金燕,眼花缭乱地飞往四面八方。
我沉下气,脑中回忆着司马柏演示过的天光符的画法,用匕首在指间划开小口,双手不断在空中画出血祭天光符。血祭天光符,符与我血脉相融,因此我可以同时控制数道符,威力也会因为纯阳血的原因大增,但是弊端也很明显,施展法术的时候符咒会不断吸取我身体内的灵力,瞬间将威力发挥到最大,但是之后我体内的灵力就趋于枯竭,至少三天才能恢复,这段时间内只能任人宰割。可以说,这是一场赌博,如果我能将敌人一击必杀,我就赢了;如果不能,我就失去了继续作战的机会,甚至赔上性命。
数十道血祭天光符同时冲向天空,从四面八方冲进聚集在屏障之上的灰白鬼影里,暗沉的夜空下炸开灿烂辉煌如烟花的天光,金光红光交缠,勾出一道道明亮的光影,然后光点蔓延汇聚成一片,眼前只剩下一片红白。
视线已经被灼目的光线屏蔽,但耳畔突然爆发出的哀嚎已经说明了天光里的景象,刺耳的凄厉尖叫转瞬即逝——天光符,被它所伤的魂魄即刻消散。
光线渐渐黯淡,空气中还有不断飘落的尘埃,屏障在承受了天光符之后,也终于土崩瓦解。我身上的力气迅速流逝,就如同体内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吞噬我的精神和意识,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曙光初上的天空,青色的光线里,我身旁溅起的尘埃缓缓流动……
晨曦。薄雾。
这是一座荒芜的死城,开裂的街道上杂草丛生,萧瑟的风卷起枯叶黄纸,擦着我的裤脚飞过。两旁的楼房残破不堪,墙壁上粉刷的彩色涂料斑驳脱落,雨水在上面冲刷出黑灰色如同鹰爪的痕迹,一道裂缝沿着墙壁蔓延到地面,地上堆积着腐朽的枯骨,血肉早已烂掉,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骨骼了。
地面潮湿,裂缝中长出的枯草叶上也沾着细小的水珠,我走过的时候,草叶摇晃两下,水珠就悄无生息地滴落到积满尘埃的缝隙中,沁入泥土。
前面的店铺招牌在晨风里摇曳,腐朽铁架子的吱呀声,在这片死寂里如同鬼魅狞笑,在我耳边不停纠缠。吱呀的声音里,突然混进一声清脆的风铃声,叮叮当当。我胸中一紧,看着薄雾在我眼前散开,一张破烂不堪的店门出现在视线里,晃动的招牌上,“十三狼”三个字刺入我眼。
我难以置信地往前走了两步,门上的玻璃早已经碎掉,照不到光线的室内一片幽暗。此时,门上的玻璃风铃似乎已经完成它的使命,突然坠落下去,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地碎片又慢慢化作齑粉。
四周突然蹿起了血色的地狱火,火焰中,无数扭动的身影摆成了难以理解的诡谲姿势,在红光中不停晃动。我看了一眼便觉得心跳难以抑制地加快,那些身影就像我的罪恶,我不能承受!我不要承受!那不是我,不是我造成的!
我转身拼命逃开,却摆脱不了紧追而来的火焰和影子,心里的恐惧漫过头脑,就像勒在脖子上的一双手,要让我毁灭。细碎如毒咒的怨语从四面八方悉索响起来,男的、女的、苍老的、稚嫩的、陌生的、还有熟悉的声音都在用冰冷的语气说着,是你,是你,是你……
怨毒沿着这些声音侵入我的大脑,就像无数炸弹,将我的神经炸得粉碎!我双手抱住脑袋捂着耳朵蹲下来,我不想听,不是我,不是因为我,为什么要怪我?
我拔出匕首——魂魄也能斩断的“斩鬼”。我只想阻断这些让我怵然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将斩鬼刺向胸口。
“噹”一声,斩鬼落到地上,我眼前多了一双穿着牛皮靴子的脚。
我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虽然那人站在我眼前,但是周身却裹着一层雾气。他手里拿着一把长刀,将匕首挑了起来,“懦夫!”男人冷冷地说。
冰冷的刀刃落到我脖子上,我浑身一抖,麻木褪去,突然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男人出现后,四周的声音突然不再那么让我恐惧,那些怨气凝聚在我周边却又不敢靠上前来。我意识到,身前这个男人,背负的东西恐怕更多,在他面前,怨灵都要退避三舍。
男人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劈落下来,我肩上一痛,但并不难忍,随即跌落进一片冰凉刺骨的水里。
火焰、身影、楼房都消失了,四周只有茫茫的水,水天相接,无边无际。男人立身在水面之上,鞋底不沾一滴水,直身负手站在我前面,从上往下俯视着漂在水面上的我。
“你所在的地方就是轮回之水,现在,是你在动还是轮回在动?”
四周没有一处可以参照的地方,我茫然地摇摇头。
“轮回本就是一片海,无所谓前世与今生,你时时刻刻都在这片海里——只不过有的人是流动的,而你是静止的。”
“无限地处在一个点上,只不过会寂寞,但是你能容忍,能克服,就不会被这片海水湮没……”
他的话我已经听不清,冰凉的水没过我的鼻子、没过我的眼睛,在我和他之间形成越来越高的水墙。四周越来越暗,我已坠入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