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纯狐叶等待合适的船的时间里,见识了杨林的神出鬼没与百折不挠。
他得在后半夜本应该睡熟的时候,把扔进自己房间的迷香踩灭;得在吃饭的时候把一盘加了不该加的东西的菜默不作声的倒掉;还得在拐进僻处的时候后脑长眼一般用刀格住一根挥得生风的闷棍,时不时还要拔刀比划两下。
再过几天就会有一艘合适的船离港去北陆,经过上次莫名其妙的遇到鲛神的经历,这次纯狐叶特意等的羽人族木兰长舟,分量沉,还很快,只是来往于东陆和北陆之间的不多,不然也不用等那么久。在离开之前,纯狐叶打算把那个麻烦解决掉。
纯狐叶在客栈里打着包裹,突然,手指间的动作就停下了。
有人在敲门,一下一下,不慌不忙,负有韵律,敲门的人显然很有耐心,也很笃定纯狐叶会开门。杨林可从来不会敲门。
“叶兄,冒然拜访,还望不要介意。”一个声音响起,不是那么熟悉,纯狐叶回忆了一会,一个名字跳出来,白炳堂,这个人怎么又来了。
“我还没把东西送到,你可以不用这么着急结清酬劳。”纯狐叶打开门,堵在门口,没有要让他进来的意思。
白炳堂似乎没能领会纯狐叶挡客的意思,抬手轻轻推了一下纯狐叶,不知道从哪里觅得空隙进入了客房,整整袍脚,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好整以暇的看着门口的纯狐叶,“我不是来结清酬劳的。”
纯狐叶面无表情,关上门,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来是告诉你,那人不在北陆,他来这里了。”
“那我要怎么找到他?”
“如果我说,跟他走就能把东西送到,你会听吗?”白炳堂微微笑着,伸手一指窗户,眯着眼看着窗边,“有门不走走窗户,难怪主人不欢迎。”
帘子轻柔的飘动了起来,杨林的身影慢慢的出现,视线落在白炳堂眼里,定住一刹,又移走,脸上适时的出现一丝尴尬。
纯狐叶瞟了一眼,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看着白炳堂,“那人,要杀我。”他用陈述的语气问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白炳堂没回答,只是笑意更浓,低头把玩着桌子上一个摆件。
顶着正午的日头,两匹马渐渐的远离了海港。
一个破败了很久的村落,房子还在,已经没人了,没带走的桌椅坏了七七八八,以不同的姿态倒在地上堆灰。
杨林推开一个院落的门,示意纯狐叶进去。院子里有一棵死了很久的树,树下一口井,井轱辘还在,井绳烂的只剩半截还挂在上面,三间破茅屋,居然打理的还算干净。
纯狐叶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与另一个刺客同行过了,他曾经以为穷此一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但是现在,隔壁,居然真真切切的也有一个刺客,两匹马拴在一棵树上,吃着一个槽里的草料。点燃蜡烛,他把带了一路的信封拿出来,对着光,什么都看不真切。像他这样的人,在一趟又一趟的任务里一天又一天的过着日子,说不定哪一次,就是有去无回。
对于纯狐叶而言,他不知道会是哪一次,也不关心会是哪一次,此时,他只是觉得,这封信里有很多不该沾惹的东西,白炳堂也是个不该沾惹的人。
隔壁没了声响,杨林大概是睡了,刺客睡觉,从来都是没什么声响的,在山堂的时候,曾经有专门的教导,如果有谁睡觉时发出什么声响,那好,就在外面站到天亮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纯狐叶从厥马关离开后,就开始越来越多的回忆还是天罗时的事。或许是自己快要不适合拔刀溅血的生活了。
“你似乎,快要不适合拔刀溅血的生活了。”柜子附近响起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纯狐叶手掌一翻,雪亮的刀尖划过烛心,带起一阵摇晃的火星,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柜子边的人手中一把兵刃与纯狐叶硬格一击,刀刃碰触的感觉很柔韧。
天罗丝啊,想什么来什么。
纯狐叶并没有因为这种暗夜里的埋伏者而停滞,听得风响的方向步步紧逼,他只是相信不会有人能够在自己眼皮底下缠好天罗地网,这么多年了,他或许早就不是最熟悉天罗丝的人,但是他的五感六识不会跟他的姓名开玩笑。
刀影斜晃,柜子旁边似乎到处都是纯狐叶进攻的刀刃,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但是开口说话的人,似乎有恃无恐,从纯狐叶拔刀到现在,淡然的呼吸根本没有挪动过半分。
“嘶——”纯狐叶退开。
确实没有天罗地网,只有一根丝,绷得紧紧的,拴的紧紧的,一串血珠顺着纯狐叶的小臂,流过手指,从刀尖滴落在地上。这是这把刀第一次尝到自己主人血的味道。
柜边的人点燃了一根火折子,微弱的火光里,一张满是橘皮一样褶皱的脸显得格外吓人。那人施施然的收起了绑的精巧的一根天罗丝,绕过纯狐叶,把蜡烛重新点燃。
“其实我不喜欢贴人皮面具,但是没办法,这个比较快。”流畅而轻快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人露出了皱纹下的另一张脸,“好久不见了,叶六哥。”是很久了,但无论多久不见,曾经熟悉的一切还是保证了,我,能赢你。
纯狐叶没动,甚至没去理料自己流血的手,更没有因为那一声六哥放下刀,“你,果然没离开那里。”
“是啊,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了,”那人轻轻抚着那张人皮面具,打算把它收起来,光下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眼窝处两个空空的洞,显得异常狰狞。不久前纯狐叶还见过这张脸做出一副国家遭难又强颜淡定的样子,孙老头,装的还挺像。来人显然不打算就纯狐叶的话题继续谈下去,“他们说是一个叫叶孤的独行刺客,我也没当是什么大事,见到你,还挺惊讶的。”
“他们让你付出了什么代价?”纯狐叶不理他的话茬,只是提出自己的问题。
“那些老家伙的意思,想让杨林带你回去问个清楚,”来人整理好了孙老头的脸,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块绸子,细致的擦着手,每一根手指,每一片指甲,“不过我想,你是不愿意回到那个地方去的吧,”那双手,手指修长,指节圆润,连掌纹都好像是画师精心描上去的,来人注视着自己的手,良久,才继续说,“恰好,我也不想你回去。”
纯狐叶什么都没说,很久之前,久到像上辈子的之前的那些人那些事,都随着面具下的那张脸露出来的瞬间回到纯狐叶眼前。
从年幼就一起,小小的孩子,在雪地里****着上身,拼命地练习刺杀。
慢慢的长大,九个小孩,在一间昏暗的房子里,充满惶恐而畏惧的想尽办法用手里的丝围出完美的杀阵。
然后,暗夜里多了很多看不见的血色,他们黑影一样来去,在猎物想不到的地方像蜘蛛一样结网,带着不以为意的笑容配合,绞杀,然后轻松地一边谈论着明日的早饭一边离开。
再后来——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还有狗一样逃过九次追杀残喘至今。天罗失去了最大的倚仗,在之后的很久不能与天驱、辰月争锋。纯狐叶,失去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嗯,”纯狐叶终于有了点回应,“我可以走,但我要把活干完。”
“走?不不不,你不用走,”来人变戏法一般,手里的绸子又不见了,他的指节轻轻地敲着桌面,“天罗,一直都很乱,你知道的,”他抬眼直直的看着纯狐叶,“老东西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下面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代不如一代,就像抽空了的柴垛,一碰就倒。”他手下的桌子悄无声息的化成一堆木屑,在地上堆了一堆,连灰都没飞,好像那里本来就有一堆渣滓,只是,烛台在一堆木屑上直直的立着,燃着。
“天罗不能是这样的,”来人十指交叉,默默地看着纯狐叶,“现在看来,你——最可能是这一碰,还是不轻的一碰。”
纯狐叶手臂上的伤还在慢慢的留血,浸透了一小片土地,但是他的姿势没动,浑身的气机没有一丝弱点,“是你,要杀我。”
“没办法的事,你杀了连涉川,你是纯狐叶。”轻飘飘的一句回答,一如他来,“何必呢,你的名字都已经改作了叶孤,还要收替辰月杀天驱的人,给老朋友招麻烦。”
真的是老九啊,一点没变的老九。九重天罗,到现在还能动的,大概只剩下现在房内对峙的两个了。
当初老九年纪轻,身量瘦小,干巴巴的,老八总是笑话他,老七跟老八走得近,跟他话也少些。他就喜欢跟着他六哥。那时候老九说,烦了这种天天接单杀人的日子,说他不觉得天罗应该总是躲在角落里,拿钱,做事,这是个大世,天罗杀刀千万,丝下溅血无往不利,怎么就不能与天下英豪比肩逐鹿。
那时候自己只是一笑而已,刺客不该想那么多的,心思多了,死得快。老九想法多,心大,心野,他比谁都清楚,只是看着那时的小孩简简单单的就要杀了自己,看着那时候的小孩在一点点走上血骨堆积的巅峰。纯狐叶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种什么样的心思,好像是悲愤,却很淡很淡,只是轻描淡写的怅惘与一点点怔忡,好像这本来就是事实。
大概,老九不是小孩了,或者,他从来都不是小孩。
老九不知道也不关心纯狐叶这一瞬间转了多少个年头,他只是负手,慢慢的走出去,站在院子里,有意无意的站在那棵树的阴影之外,披着一身的月光,回头冲着他六哥笑,没有一点心思的味道,就好像很久之前他们都还没老于世事。
“六哥,我们,有多久没比过刀了?”
纯狐叶站在房里看着,看着那个人,门框限制着他的视线,只能像看一幅工笔一样,描摹着那人的每一个动作,就好像他能透过老九,看到其他人,看到那些不会再出现了的人。
纯狐叶对自己三十多年的生命,没有什么比那个清晨记得更清楚。他们离开的时候,留下一地没有收拾的断骨碎肉,他还记得那个时候,老四还偷偷的惦记着一个姑娘,还打算溜去看看她,然后老大就那样脖颈喷血的倒在前面,像他们很多次对别人做的那样。
他们不是没有遇到过埋伏,只是没有遇到过这么成功的埋伏,留下了三个人,还有老七的一条胳膊。回去之后,山堂对残废从来是不留什么情面的,而他们这九个人转眼就少了四个,也和残废差不多,是被扔了的命,被山堂决定扔了的人,他们还没见过活着的。
老八到底年轻些,气不过,多说了几句,死了。
剩下的人,逃了。
后来听说老三老四死相也惨得很,而那时候,纯狐叶只想着保命。
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了。
“是很久了。”纯狐叶不起波澜的回答,一步一步的,慢慢让自己和老九一样,站在月光里,那一柄染血的刀,到了光下,反而没什么刺目的锋芒了。
天晴无云,什么都能看的清楚,真不是杀人该挑的日子。
夜风微凉,树影婆娑,如果没有招招要命的杀气,没有随着手臂飞扬溅起的血,这就像是两个勤奋的少年,闻鸡起舞。
三件破茅屋静的很,就像是没有人一样,虽然杨林早就醒了,而另一边的房间里,有九个人,他们就是老九当初为了留下付出的代价,只有五年的时间,九重天罗,不是谁都可以那么快就练出来的。
纯狐叶终究是先伤了手臂,无论是挥刺还是格挡都先输了一筹,即使他知道最后一间房间里一定有什么,也还是不得不被逼进去。
纯狐叶进去的一瞬,老九收刀。
纯狐叶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练出来新的九重天罗。
丝割在身上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觉得疼。即使他曾经是操纵丝线的一员,他也不敢随便再动。九重天罗总能让人死的比自己想象的痛苦,相比起来还不如停下会好受些。
“六哥。”不知道是不是纯狐叶听错了,他觉得老九好像,好像叫了他一声,在自己快死的时候,在自己快死在他手里的时候,像他之前很多次那样,叫他六哥。
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在心里翻滚着,纯狐叶想笑,想爽朗无瑕的笑,又想哭,想弃天捶地的哭,为了他来不及想明白的原因。
到他死,老九身上连一刀痕迹都没有。
“砰。”这间房内什么东西倒了,然后纯狐叶觉得一根快要勒进骨头里的丝突然松了。
他也不犹豫什么翻身向房里更黑暗的地方窜过去,他离开的瞬间,那根丝又紧了起来,并且整个阵法转动起来,九根看不见的丝,或者更多,就像是河络组装的招风一样,机械又灵巧的动起来。
可是一个人的阵法陷进来两个人,再怎么变动也是有破绽,纯狐叶堪堪应付着犀利的攻击,并没有分心照拂别的,他不知道杨林贸然进阵揣的是什么心思。
纯狐叶还没能抓到机会脱阵,院落里似乎又来了别人,好像四面八方都是这个声音在回响,“你过了。”
老九听到声音神色微变,转过身,恭敬的回话,“不敢。”手却背在身后,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千挡万挡居然还是没能挡了山堂的老家伙们见到纯狐叶。
房间里的杀阵突然绞紧,有血滋出来的声音。
而后,所有的丝,都松了。
纯狐叶第一次见到九重天罗无功而返,山堂,真的衰朽了。
院子里出现几个老迈的人,纯狐叶见过他们,甚至称得上是熟悉,那么多年了,天罗山堂还是他们说了算。
纯狐叶摁住手臂上的伤口,黑暗里看不清自己还有哪里伤着了。慢慢的走出去,站在门口,看着那些人,也没什么话好说。
杨林的样子比纯狐叶凄惨的多,一步一个鲜红的脚印,衣服都是湿的,好像还有血水汩汩流下,扶着门框,没什么力气的站着,那把巨剑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九爷的心思,果然不是谁都能忖度的明白的,从他进阵的那一刻起,整个阵法就开始以他为目标而转动,除了惶恐,还有不可遏制的惊疑。
老九侧头,目光狠厉,杨林却像没看见一样。
“给谁?”纯狐叶是在问杨林,看这情形,那个收信人大概是在这之中了。
杨林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少,只是中间那个老人的方向扬了扬头。
月光下老九的袖子似乎翻了翻,纯狐叶心里一凉,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个人站在了老九和杨林之间,左手似乎抓着什么,然后,从指尖一截一截的断开,整个手掌被割成好几段寸许长的肉块,从手腕上滑下来,断腕处血如泉涌,那人却像没知觉一样冲着最左边的老人行礼,那老人也不动容,只是挥了下手。那人又无声无息的消失。
“苏主。”
老九面目有了一刹那的扭曲,转瞬又有了谦和有礼的样子,站到老人身后。
纯狐叶喘息片刻,从袖子里取出来那封信,薄薄的纸页被血浸透了一角,缓缓递上去,时隔多年,再次站在这个老人对面,纯狐叶真实的感觉到这五年,改变的不止有他自己。
居中的老刺客似乎对那信封并不在意,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打量着纯狐叶,目光没有太大的敌意,或者说根本就没什么含义,只是在打量而已,“你杀了连涉川?”
纯狐叶没回答,只是把那封信举到老人眼前。
老人终于先接过信封,“你杀了连涉川?”
“是。”纯狐叶终于把那个信封交出去了,本来这应该是一个结束的标志,但现在看来,这个信封已经无足轻重。
“死的,一定是连涉川?”纯狐叶不知道山堂为什么对一个将军这么执着。
老九的脸色随着一句一句的问题变得越来越难看。厥马关跟天驱的牵扯,别人不知道,难道天罗也不清楚吗。山堂刚刚看出来些许连涉川和七宗主之间的端倪,就传来厥马关失守,连大将军被人摘了脑袋的消息。这么明显的圈套那些老家伙却一定要验证一番。
纯狐叶一句是,无论事情是真的假的,倒都像是真的了。
都老糊涂了。
至于杨林,大概是叛徒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纯狐叶见到山堂决策者,这是自己对他最明确的命令,可是——
老九怎么样都不肯承认,他还守着的天罗山堂,早就不是鼎盛时那个庞然大物了。
他还像个孩子一样,坚持着自己最幼稚的理想。但是有些事不会因为他的坚持就不发生,有些变化不会因为他的坚持就后退。
纯狐叶向着老人的放心,越过老人的肩膀看到老九,低着头,手缩在袖子里紧紧攥着,明明恼怒的发疯,还是把脸隐没在影子里,这种姿势,恍若隔世,却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纯狐叶不是大度的人,他流血的手臂,他是愤怒的,但他没办法觉得仇恨,没办法恨老九,他要恨的人太多了,不想再费事了。
他笑了,意义不明。
在杨林看来,这是流血过多,精神濒临崩溃。
在老九看来,这是纯狐叶对他的嘲讽,对他想的心思,做的事,对他这个人的嘲讽和否定,就好像再说别离那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
在居中的老人看来,这就是纯狐叶对于他的问题最好的回答,强大的刺客,强大的自信。
不理会这些人各自转的飞快的念头,纯狐叶转身一步一步的向外走,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走出去,但他就是想走了,他不想再站在这里看着这些“陌生人”,他觉得在这个院落里自己的心绪会走的很远很乱,不可控制。
没有人拦他,他却自己站住了。
他看到一个人,从半掩的大门走进来,自然的像是回家一样。
“原本以为,从放出去风声,到你们有动作,还要等些时候。”那人一身湖蓝色长衫,闲庭信步,声音沙哑。纯狐叶没听过,对于天罗的刺客们来说却不陌生。
院墙上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持弩的武士,伏低身子,手指搭在扳机上,各自瞄准,下一秒就能万箭齐发,一个中年人直起身子,把弩机抗在肩上,带着嘲讽意味的接话,“原来年纪大了,耐性也会变差。”
屋顶上滚下来十几个血淋淋的球,遮住面容的黑布都没有挑开,不知道死的是谁,更看不清他们临死的表情。一个少年坐在屋脊上,毫不介意的在房顶上生长的杂草丛里擦着手,“大鬼小鬼齐聚一堂,正好省事。”
“连涉川?”纯狐叶只是觉得面容相似极了,但又不完全一样,他也分不清楚到底死的那个是连涉川,还是活着的是,亦或是,死了——又活了?
老九先有动作,后退几步,离先前设下陷阱的房子近了些,这间屋子周围还没有天驱的人,九重天罗还称得上是名符其实。
几个老刺客也挪动几步成了阵法,这种时候没人关心被老九顺手勾断了脖子的杨林。只是对面的院墙上几个看的真切的武士,杀气似乎又重了些。
半掩的院门被全推开,两列带刀的武士进来,刀未还鞘,还在往下滴血。
“叶——叶孤,还真的是那个纯狐叶。”屋脊上的少年跳下啦,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离近些,看看清楚纯狐叶的模样。纯狐叶的眼神扫过去,两人的目光狠狠撞了一击,那少年还是退了回去,默默地咕哝道,“不是说死了吗,连叔说话没谱。”
纯狐叶还是看着连涉川。手臂流的血渐渐少了,但还是没什么力气。
原来自己废了这么多力气,杀的,不过是个替身。
等战阵都准备好了,最后又出现了几个人,一个老头,七个力士,还有一个白炳堂,都是熟人。白炳堂还是那张笑脸,毫无愧怍的看着纯狐叶。
作为天驱最重要的一步棋,没有谁能比纯狐叶更合适。他不是天罗,山堂就拿不到最清晰的信息;他又曾隶属天罗,他说话,足以吸引那些平日里都不知道躲在那里的老家伙像闻到香味的老鼠一样聚集。
身后的屋子一声脆响,门板,窗扇都被看不见的丝线拉了下来,房子里的九个人在悄悄的活动。这些阻拦固然能挡弩箭,但是对于逃遁了一辈子的老刺客来说,也是妨碍。
天驱的武士们想做出反应,却没等到命令,都原地不动,纯狐叶站在整个院落的中间,却无足轻重。在这场武士与刺客的较量里,他的作用,已经发挥完了。该来的都来了,他的话他的选择已经不能造成什么改变,对于对面的武士来说也只是多了个人形的障碍物而已。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了动静,只有月亮投下的影子,慢慢的转动。
“哟呵,好热闹啊。”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像鬼一样没有任何征兆的出现。
树上跳下来一个人。
悄无声息的落地,惊出所有人一身冷汗,百八十道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各种情绪在一瞬间无法掩饰。而这个人,泰然自若,打了个哈欠。
“本来是在等你的,结果睡着了,你们来的太慢了。”月色下那人锦衣华服,一副富家公子做派,却在袍角上,绣着星辰与月的徽标,一根手指摇摇晃晃几乎要戳到纯狐叶的鼻子,“你还算有几分能耐,那——么大一只鲛神,你是怎么回来的?”
纯狐叶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着看着那一根晃动的手指。
天驱训练有素的分出一部分人,准星对着那个突然出现的青年。
天罗,天驱,再加一个辰月,小小的院落里几乎聚集了整个九州的风云。
这夜,还长着呢。
周围的武士也好,刺客也罢,那青年似乎根本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你不认识我?也对,我们没有说过话,可是我有个长辈几天前把你撞下过船呢。认识一下,我叫——咦,我叫什么来着?”那青年又像发了痴病一样,说话乱七八糟,一只手拍着额头,在树下走来走去,终于停在纯狐叶面前,毫不介意的拍着纯狐叶的肩,“算了,你叫我老小吧。”
纯狐叶不是没躲,这种情形下,他怎么会轻易让别人碰到自己,可是没躲开。
站的稍远的老九神色也有些微妙。
“哎?”那青年似乎又发现什么好玩的似的,撇下纯狐叶,弯着腰往刺客那边走去,“这个是死了吗?”
天罗的人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先生事端,只是一犹豫,那青年就蹲在了杨林的尸体旁,也不探鼻息,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不会吧,这个人可是在我眼皮底下溜上了船,我都没发现呢,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他仰起头,眼睛在几个老东西后背上过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老九的脸上,老九,看着前面,目不斜视。
天罗的刺客,头皮发麻,一身的白毛汗,这个青年,看起来痴痴傻傻,怎么就能有让人恐惧的感觉?
那些武士并没有像刺客这样直接的感受。连涉川并不想拖延时间,尤其是当他发现时间的流逝并不能带来更好的局面的时候,他的手扬了起来,所有的武士都随着这个动作,准备着,期待着。
“连将军,”那青年背对着众人,却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语气里突然有了郑重与威严,“哦不,连将军死了,那么,”他指点过纯狐叶的手指精准的点在连涉川的方向。
“你最好不要这样。”大开的院门又出现了一个人,黑袍,兜帽把脸都遮住,只露出一截下巴,全是皱纹。
连涉川回身审视着那老者,让开了位置,看上去就像是那青年,指着老者出现的方向。
夜风吹动那青年的衣袖,他的双手,拢在袖子里,不再有那种傻呵呵的笑容,“那么,开局。”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太多了。
天驱存了把那些讨厌的刺客尽数留下的心思,密密麻麻的弩箭像起了蝗灾一样。几轮连射之后,这些人拔出配刀,怒吼着冲锋,就像在战场上一样,为了统一,和合的理想
天罗的人除了逃命没有第二个念头,能走一个是一个。最先离开的,是新练成的九重天罗。纯狐叶看着留下的疲于应付的老人,竟然起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归属感,伴随着还有一种,痛苦的假设,如果当初——不提也罢。
辰月只有两个人,传说中神乎其神的秘术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可以以一当百,更像是云雷二州所流传的傀儡术,毕竟,强大的力量也意味着巨大的代价。他们似乎两不相帮,只是希望场面越来越混乱,就像他们希望这天下永不安宁,希望三方世世代代的争斗不休一样。这就是他们认定的轮回相替兴衰相生的不朽。
至于纯狐叶,最终,他还是会为天罗拔刀。
老九死在了他眼前。
刀光剑影里他根本什么都没看清,却觉得出离愤怒,一股叫悲哀的火烧没了他的血肉只剩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里的片段,一会哭,一会笑。
老九,临了临了,还叫他,“六哥。”
这次,他没听错。
这只是天驱玩的一个小把戏,一个失败的局。那一役,死了很多人。
天驱圣堂,只等来了那个一开始埋伏在房顶上的孩子,断了一条手臂,瞎了一只眼,落魄的像个丐儿,在进门的一瞬晕了过去。醒来指天誓日总有一天要铲除山堂。
那间没门没窗的破茅屋就像魔鬼的手掌,有人进去,然后出来,倒在地上,要害才开始有血喷出来。
天罗山堂再一次换了隐蔽的地址,新一代的领袖,有更敏锐的眼,更隐忍的心,更果断的利刃,与更深的恨。
鉴于双方各有损失,所以九州最大的两个组织寂静了很久。辰月打的算盘也落了空。
但是,天驱的七枚早晚会有新的强大的主人,天罗的刺客早晚会重新活跃在每一个夜晚,辰月的大教主,也从来不甘于寂寞。类似的故事会一次又一次的发生。
纯狐叶,或者说死去的所有人,他们执着的,惦记的,都随着生命的结束而结束了。
但是,还会有人执着与他们执着的,惦记他们惦记的。
没有谁的眼睛,可以一直注视着;没有谁的手,可以一直推动着。
时间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