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盛提议大家喝一杯再走。
“你哪里弄酒来?”万玉问道。
况盛指指场边的一片大树,说道:“后面便是我们郎官的营房。”
“你在营房里藏酒?”万玉惊道。
“什么藏不藏的,你喝不喝?”
万玉倒也没有拒绝,巧玲却是举双手赞成。
“可是我们司饎房来了三个,而且时间这么久了,再不回去,姚司饎要疯了!”暖秋说。巧玲一听暖秋想走,死活不同意拽着她。藿香见状,说道:“不然我先回去吧,也好给你们打打掩护。”巧玲认为此提议甚可,催促着藿香走。
况盛提起步子,“嗖嗖嗖”几声翻过围墙,韩不破在旁边看着直摇头。暖秋走到他跟前,问道:“你摇什么头?”
韩不破说:“军纪不严,这是一个国家溃败的先兆。”
况盛、燕伯劳和唐喆一人捧了一坛子酒过来,又带了十只瓦碗。十人围成一圈,由唐喆斟酒,然后传递开来。郑离出人意料地独自先浮一大白,他喝完,砸吧着嘴说:“听说西域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不知比起我们中原的酒来怎么样?”
况盛举起酒杯,说道:“听说郑令史不日便要去西域,我们哥儿几个借此机会祝郑令史一路顺风,满载而归!”燕伯劳和唐喆也跟着浮一大白。唐喆也说:“前人但凡去了能回来的,都必得皇上青睐,加官进爵不在话下。看来郑令史离这一天不远了。”他这一句话本想是奉承郑离一番,没想到说出来反而使人不快,什么叫“但凡去了能回来的”,也就是说还有回不来的喽。燕伯劳知唐喆说错了话,赶紧补充道:“这一次去西域,主要还是代陛下进行回访,毕竟白象、虹国都派了大阵仗来访问我朝,我们自然得礼尚往来。不知这一次使节团的领队是哪位亲贵?”唐喆自知说错话,自干了一杯,不做声。
“是三王子殿下。”郑离道。
“哦。”众人发出各种意味不明的回应。
暖秋知道这位三王子便是夷安公主的同胞兄长。说来,他们兄妹二人也着实可怜。生母肖妃在夷安公主未满周岁时便香消玉殒,兄妹二人自小养在皇后身边,皇后倒也没有刻意苛刻他们,只是她自己也有一双儿女,儿子是当今太子,女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乐公主。所以,他们兄妹二人的日子可想而知了。皇帝老爹虽然也爱护这兄妹二人,不过人走茶凉,谁还会在那儿帮你续满温情的一杯吗?暖秋曾在照绮阁听宫人们议论过这位王子殿下,词汇使用频率最高的是“相貌英俊”、“沉默寡言”、“望而生畏”。
“看来我们尚工局最近在赶的织物就是你们使节团要用的喽!”归舟说道。
“我们尚寝局也是的。”万玉说道。
“多谢各位姐姐,这些大多是用来当礼品送给沿途各国的。”郑离敬她们二人一杯。
万玉和归舟仰头喝完后,将碗倒扣着,示意自己是一口干。
况盛拍手叫好,称万玉和归舟是女中丈夫,豪气干云,又哄着暖秋和巧玲也一人干一杯。
“祝我们的球赛能旗开得胜!”巧玲说,“况大哥你比赛的时候我一定到场为你助威!”
“好!”况盛也陪饮一杯。
轮到暖秋,她举起酒碗,张嘴迟疑道:“致……青春……”
众人不解,第一个响应的是韩不破,他举杯一饮而尽,扣下瓦碗道:“致青春。”
“致青春!”众人达成一致意见,纷纷浮一大白。
夜像是被风吹来的黑纱,蒙在幽蓝的苍穹上,隐隐约约透着几颗星。虽然众人头顶着同一片星空,但他们眼前的世界却各有千秋。处于上层社会的是况盛和燕伯劳,中间阶层是万玉、巧玲和唐喆,剩下的暖秋、归舟、杜鹃和韩不破都只能算是草根,而郑离则阶级不明,算是上层社会的家道中落吧。或许大家都以为,生活最安逸,心情最舒畅的应当是况、燕二人,他们的家族在朝廷都是树大撑天,荣华富贵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其实,越是生活在顶层的人越是忧心忡忡,他们一心想要的就是维持权力等级的现状,稳定压倒一切嘛。但越是祈求稳定,所压抑下来的不稳定就越多。例如周厉王禁止百姓议论国政,凡是有敢议论者,一律格杀勿论,百姓害怕,只好道路以目。召公知道了之后说:“您这是强行封老百姓的嘴,哪里是老百姓真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了啊。堵住百姓的口,比堵住河水更厉害。河水堵塞而冲破堤坝,伤害的人一定很多,百姓也象河水一样。所以治理河水的人,要疏通它,使它畅通,治理百姓的人,要放任他们,让他们讲话。”但是,现在的大凉王朝,有哪个宗室贵族有这样的魄力和魅力,敢让百姓们言论自由?上层社会是利益既得集团,他们本能地保守,本能地拒绝任何革新,在他们所处的这个集团里,墨守陈规被看做是最安全、最有效地升迁途径。可怜况、燕二人年纪轻轻,却被困在暮气冲天的大宅门里。
在燕伯劳的眼里,头顶上的这片灿烂星空就犹如是黄金打造的锁链,许多人趋之若鹜,但他只想要冲破桎梏。他看见暖秋正在眯着眼睛欣赏这一片星空,便凑过来与她聊天。
“你在想什么?”
“有什么东西可以和这一片星空相媲美。”
“你觉得这片星空很美?”
“是啊。她们闪闪的、远远的,就像是镶嵌在天幕上的珠宝。”
“你要是喜欢珠宝,我可以拿一箱子给你。”
暖秋摇摇头笑道:“我打个比方而已,她们比珠宝更珍贵。”
燕伯劳也抬头看向这片比珠宝更珍贵的星空,现在已经不是三三两两的点缀了,而是成片成片地铺开,就像一件珍珠彩衣。哎,怎么又想到珠宝了,燕伯劳觉得自己真是太庸俗。
“是不是越看她就觉得她越近。”经过一场球赛,暖秋和燕伯劳的距离明显拉近了,“我记得小时候搬张板凳坐到家门口数星星,那夜里的星星重重叠叠,让人看花了眼。我当时觉得天真的好神奇,竟然这么大,这么美,心里充满了敬慕就是说不出口。村里的老人说,我们村星空之所以这么美,是因为从前有个农夫看到一位仙女下凡来洗澡,便萌生了爱意,偷偷地将仙女的羽衣藏到了屋顶上。仙女因为找不到羽衣,无法返回天庭,只好嫁给了农夫。而那件藏在屋顶上的羽衣便从此漂浮在了我们村的上空,当我们抬头看天的时候,其实是那件羽衣在闪闪发光。”
“仙女的羽衣,这个说法真动听。”燕伯劳抬头看向星空,仿佛那件羽衣此刻就在他面前,他伸手触碰,张开的五指间只有星光闪烁。
而在韩不破的眼里,这些闪烁的星辰就像他脚下踩着的石子一样普通,或者说一样令他不屑。如果他有一张足够韧的弓,他相信自己可以将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一个一个射下来。
“你想到有什么东西可以跟这片星空相媲美了吗?”是燕伯劳在问暖秋。
“我爹曾经说过,只有我们心中的道德法则才能跟头顶上这片星空相呼应。”
这句话一说,众人顿时觉得暖秋的爹很了不起,除韩不破外。
“你爹在哪里听来的?”韩不破说。
暖秋就知道韩不破一天不跟她抬杠就会浑身不舒服。
“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康德的人说的。”
大家都不知道这位康先生是谁,于是越发崇拜起暖秋的爹来。
多少年之后,斗转星移,每个人都拥有了一条艰难但必须走下去的路。或许当天,他们离开这一片星空时,如果有人曾抬头看看,就会发现看似无序的星辰其实早就已经为他们描绘出了未来的蓝图。就如暖秋的爹所说的,能与这片星空相呼应的就只有人们心中的道德法则,一个人心里是什么样的云图,他头上就是一片什么样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