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的地牢阴气特别重,谅他钢筋铁骨般的身子也的当不了。狱卒们总是说这里冤魂太多,怨气太重。韩不破靠着墙角,滑腻的石砖就好像围裹着他的心一样,他并不怕死,但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一阵轻柔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地牢的阴郁,韩不破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绿衫少女和一位粉衫少女施施而来。着粉衫者身穿一件貂皮大斗篷,纤瘦的身子躲在斗篷里,叫人辨不清虚实。绿衫女子显然是一名侍女,她从手上摘下提篮放在牢门口,对韩不破喊道:“喂,来吃吧!”韩不破嗅到一阵又酥又浓的鸡肉味,不禁食指大动,将那提篮内的香酥鸡抓起来就往嘴里送。绿衫女子见他吃得狼狈,说道:“你就不怕我下毒?”韩不破一边撕咬着鸡大腿,一边咕哝:“要是下毒何必特地派两位美人来毒我,这里多得是见钱眼开的狱卒,何必多此一举?”粉衫女子一听他这话,轻轻一笑,摘下昭君帽,只见她肤若凝脂犹如天上满月,明眸皓齿好似水中鲜花,令得满室生辉,不叫人挪开眼睛。“果然有几分胆色,不枉许多人为你求情。”这粉衫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三皇子的胞妹夷安公主。韩不破琢磨着他的话,这“许多人”之中到底包含了哪些人,却又不肯相询,只淡淡地哼了一句。夷安并不多做停留,随机又出了地牢。她的心里正酝酿一个绝好的计划。
韩不破知道,这个“许多人”里,不论怎么算都会包括韩召,这一点不只他明白,郭槐更加明白,他以韩召形迹可疑将他逮捕归案。朝堂之上有人弹劾郭槐,本来是一件外朝的案子,现在又稀里糊涂将内廷牵扯进来,理由还十分站不住脚,什么叫“形迹可疑”,如此断案真是囫囵吞枣。郭槐也毫不示弱,指出韩召曾与外朝某些耆老走得近,保不准就与本案有关,他这叫顺藤摸瓜。这样一来,外朝的两班大臣可就吵嚷得厉害了,以丞相为代表的宿儒抨击以郭槐为代表的新秀,说他们投机取巧,不务正业。而新秀们也毫不示弱,批评宿儒是固步自封,狂妄自大。在这一轮的骂战中,皇帝又一次实行了他多年来的政策——各打五十大板。
谢珍珠对暖秋说:“这锅药真是越来越难熬了啊!”暖秋道:“现在丞相一方也掺和了进来,尚食以为如何?”谢珍珠道:“恐怕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了。这锅药就缺个药引子了。”
韩召那么油滑的一个人,到了地牢仿佛一下子就生了骨气,狱卒越是对他用刑,他就越发硬气,只要嘴巴还能动就一定要挑衅对方。本来郭槐就是要用他威胁韩不破,谁知道弄进来后他比韩不破还难缠。韩不破不忍见他如此受辱,说道:“你无须为我如此,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一死罢了。”韩召怒道:“人一生下来谁没个死?但要死得有尊严!你要是不明不白死在地牢里,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怎么对得起……我……”韩不破被人打过、骂过、侮辱过,但从没有被人教训过,“教训”这个事儿只属于年长的男性对年轻的男性一种特有的交流方式,他热切盼望过许多年,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聆听父亲的教训。现在,终于实现了,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两行热泪顺着脸颊豁然流下。韩召见他这般模样,以为是自己说话重了,转而又语重心长起来:“我这辈子对你没有尽到一丝一毫的责任,但至少临……现在我要告诉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将来若是去了别的地方,也能想起来我曾说过的这话,我就死……是无憾了。”然而,郭槐所谓的顺藤摸瓜的计划进行了一段时间,藤是顺着了,瓜可就迟迟不见。丞相一方更是拿出他的办案能力大做文章,皇帝也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好几次当面询问郭槐的审讯进度,郭槐每一次都尽可能用不同语言表示同一种意思,丞相在一旁揶揄道:“绣衣使者说话好有艺术嘛!什么叫放长线钓大鱼,线是看你放了好长,鱼可就没见着上钩。我看这应当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绣衣使者在守株待兔呢!”郭槐的面子越是挂不住,用起刑来的手段就越狠。刚开始还将韩氏父子关押在同一处,目的就是要听听他们的私话,现在他是急红了眼,上来就将两个人分别拖到两间囚室动起大刑来。韩不破照例被折磨一番拖回牢房,却看见韩召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席上。韩召朝他笑笑,似乎是想让他放心,然后扯着嘶哑的喉咙说:“看来,看来……这药是要……熬成了呀……”韩不破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趴在牢门口,对他说:“你过来点,我瞧瞧你的伤。”韩召举起手来摆了摆,又抬起头看向韩不破的方向,他的五官已经被血肉模糊得辨不清,他沙哑的嗓音好像从一个无底洞中飘出来一般:“我这味药引子是时候登场了……儿子啊……我多想,多想……听你叫我一声……阿爹……”韩不破的喉头在打结,那一声“阿爹”总是缠绵在上下滚动的喉头上,咽不下又吐不出。韩召脸上流出两行清泪,冲刷着血水,他突然感到他这一辈子除了后悔再也没能留下什么,望着即将永别的儿子,他说:“不计恩怨……重新开始……别恨你爹……”那个晚上,韩召把自己做成了药引子,他的人生苦熬了一辈子却始终没能熬出一个结果来。
郭槐最终还是栽在韩不破的案子上,韩召的死又授以丞相最好的口实,说他罔顾法纪,草菅人命,此乃不仁;为求立功,严刑拷打,此乃不察;外朝内廷,牵连甚广,此乃不智。如此不仁、不察、不智之人如何能担当京城守卫重责?皇帝以为然。骊姬在机关算尽之后,仍然只能和皇后平分秋色,不禁大怒,也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郭槐打入了冷宫,从此结束他的政治生涯。而韩不破在双方力量角逐的过程中得以保全性命,带着韩召的牌位离开了京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夷安公主和丞相联手,终于没能让骊姬如愿以偿地把控皇宫和京城两道关卡,而与夷安公主有过接触的谢珍珠和暖秋二人就成了骊姬眼中的叛徒。虽然谢珍珠一再表明绝不知道公主与丞相已经连成一线,但骊姬眼里是容不下砂子的,若不是她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做掉她二人的心思都有。“也不要说本宫不近人情。”骊姬用傲慢的音调在赐给她们一线生机,“本来所有事情进展得好好的,偏偏到了最后关头出了岔子。就算你们不是刻意为之,那也是脱不了干系的。”谢珍珠连连点头道:“一切但凭娘娘吩咐。”骊姬挑起细长的媚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谢珍珠一番,这个中年妇人没有绝艳的姿容,亦无傲世的才华,圆润的身材不过是一种平凡的温和,眼角眉梢的风情则透露着另一股子伶俐,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一个男人的梦中情人。对于****二字,骊姬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掌握得比她还透彻,不管是哪一种男人见过她一面就会为她魂牵梦绕,所以,她看到谢珍珠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心里不屑道:“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罢了。”
“听说你和骠骑将军有故交。”骊姬道。
“曾经识得,已有十来年不曾联系了。”谢珍珠道。
“那就去联系联系呗。”骊姬轻描淡写。
“一切听从娘娘安排。”
“骠骑将军的母亲是丞相的干女儿,本宫可不想他手底下几十万大军也给丞相当了便宜孙子。”
“娘娘的意思是拉拢骠骑将军?”
“拉拢?”骊姬挑挑眉,说道,“他母亲、外祖母都攥在丞相手里,本宫如何拉拢?”
谢珍珠不再说话,只等骊姬示下。
“拉拢就不必了,你去把他的兵符借来用用,以你们的交情这事应当不难办。”骊姬说完,用兰花指捏起蜜饯往嘴里送。谢珍珠和暖秋听了她的话都当场石化了,兵符这种东西岂是说能借就能借的,但骊姬玉口一开又绝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谢珍珠满面愁容地出了广碧楼,问身边的暖秋以为如何,暖秋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珍珠长叹一声:“这一天还是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