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续的伤不是什么大事,养了两天就已经痊愈,到了第四天,荀续又背上四壶箭,一大早到了城墙上。出乎意料的,又遇到一个熟人,披着厚厚的麻布斗篷,正在跟阴修叙话。
荀续到得甚早,众人都还没有来,走进城楼,躬身施礼道:“荀续见过府君,见过德操先生。”
阴修笑道:“荀家名锋,也识得司马德操么?”
“好好好好。”荀续眨眨眼睛笑道。
这也算是司马徽的一大特点。司马徽这个人精通古文尚书,可是若说他是一位大儒,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把庄子吃透的隐士,生平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勉强,什么事都是好。
据说有人很悲伤地跟他说:“我的儿子死了。”司马徽点点头道:“好。”一边的妻子听不下去了,一把拉过他道:“人家是因为听说你道德高深,才会把这么不幸的事情跟你说,你怎么可以还是回答他一个‘好’字?”司马徽点点头道:“你这话说的,好。”
“司马称好”算是汉末的一大风景线,到了明代,司马徽被后人称为“好好先生”,好好先生这个词就是从他身上来的,只不过后来的意思变了。
司马徽的“好”除了是为了避免麻烦之外,很多时候都有他的深意在其中,这种屈己从人的“好好好”伴随的是他的大智慧,是哲学上的思考,类似与庄子的“击缶而歌”。
他做得比庄子更圆滑。
司马徽果然大笑,抚着胡须笑道:“好好好好。”
阴修也不由得笑了:“德操兄,你这‘好好好好’还真是通行天下的名刺。”
司马徽笑道:“凭一字而享天下虚名,不也很好吗?”
阴修笑道:“我倒是头一回知道德操兄居然还是这样喜爱虚名的人。”
司马徽微微笑道:“府君说的好啊。不过,虚名也不见得是多坏的事情的,起码能够让我认识二位,这就挺好,挺好。”
阴修笑着点点他:“老滑头。”
“好。”司马徽以不变应万变,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荀续笑道:“先生今日怎么得了空来这危墙之上?”
阴修道:“德操兄此来,乃是为民生而来。”
荀续正色道:“什么民生?”
阴修嘿嘿一笑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平白污了耳朵。我们二人污都已经污了,也就罢了,不必多带上你一个。”
司马徽却忽然摆手笑道:“欸——此事我还真想着寻一个人监督呢。承若便是一个好人选。”
阴修奇道:“如何是他?”
“就该是他。”
荀续听得一头雾水,问道:“究竟何事?还请府君吩咐便是了。”
阴修顿时面有难色起来。
司马徽呵呵一笑道:“听听,听听。荀郎勇于任事,好好好。”
荀续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又不好明说,只好问司马徽:“先生莫要与我打迷糊了,便直说无妨。荀续能办的,自然尽数应下。”
“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司马徽点点头道:“其实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只不过就是太平道围城以来,城外百姓纷纷迁入城中,这人呐,一天天除了吃喝,还得有些不得不办的事情。因此我想着在城内多打几口深井,作为溷所,须有人监个工。承若你既然应下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呵呵呵呵……”
果然是一个地雷!
司马徽说的是实话,人吃五谷杂粮,怎能没有三急的时候?更何况阳翟城中突然之间多出上万百姓来,这排泄问题便成了大问题。
这种问题不解决好,臭气熏天不说,还容易出现传染病,在医学不发达的汉末,传染病就约等于瘟疫,死起人来一大片一大片的。
这还真不是危言耸听,事实上中世纪的欧洲一些大城市如伦敦、巴黎等地,都仍然是四处可见随地大小便的人,几条著名的河流都臭不可闻,有点……有点类似现在印度的恒河。
这是一个有味道的问题,也是一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司马徽的建议是打深干井。不是什么地方打井都能打出水的,选择这样的地方,打井,挖个两层楼那么深,作为咳咳,公共厕所。
民生问题,一点没错。可是若是让堂堂颍阴县县尉,公大夫,七龙先生独子,荀家之宵练,颍川郡威名赫赫的荀郎去领着人满城挖公共厕所,这一下子倒是真把荀续难住了。
说实话,有点侮辱人,就算他不是亲自去挖,也还是有点失了身份。
“荀郎意下如何?”司马徽抚着胡须笑眯眯道。
荀续心念电转:“我与司马徽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足足六年的时光,虽然不曾拜他为师跟着读过书,可是好歹也有一份情面。司马徽此举显然不是真要我去做事,而是要打磨我了,这是考验啊。”
荀续当下猛一咬牙,道:“荀续领命,这就出发。”
司马徽哈哈笑道:“我有一个学生,名唤师骞,字子文,通晓坤舆之术。与你也有过一面之交,你可去我院中寻他。”
所谓的坤舆之术大约就是跟地质啊地理啊有些关系的学问,坤舆在古代指代“地”,在汉代要有多科学是不用想了,多半一般是经验总结,一般是阴阳家的神神鬼鬼的说法融合吧。两汉的人都迷信得很,这种学问很有市场,司马徽老先生,肚囊宽敞,只要想学,他都能教个五六分本事,师骞就是他门下坤舆之术的特优生。
荀续躬身施礼,退到城中,匆匆赶到司马徽的宅子,远远便听到一个粗豪的声音在吩咐人:“辘轳呢?辘轳呢?人都齐了,簸箕锄头也都不缺,怎么把最重要的辘轳忘记了?”
这人人高马大,身高将近九尺,虎背熊腰,黑黝黝一张大脸,一大把络腮胡子,大豹子眼,狮子鼻,方海口,下嘴唇努着,平白多出一块来,俗名这叫“地包天”。一张嘴,瓮声瓮气,四壁都有回音,正是荀续此前印象颇为深刻的师骞。
他本是寒家子弟,父亲早年间在铁官供职,说是供职,其实也就是个斗食小吏,手脚不太干净,假公济私,吞了一些公家的铁矿石。其实这种事情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天下间有几个小吏一身清白?只不过是他的父亲运气不太好,吃了罪,直接就发配到铁官充作铁官徒。
同一个单位,从管理者成了被管理者。
也真是因为这层原因,他从小就在铁官里面混,学了一身开矿辨矿的本事,后来他父亲拖了许多关系,将他送到同乡司马徽的座下学习,本想着就算不能通晓五经,通他个一经半经也是好的,偏偏这小子自打听说了前汉张骞的故事之后,仰慕张骞的为人与经历,不但学了一身坤舆之术,还自作主张,把名字改了,跟张骞张子文一模一样,叫师骞师子文。
现在时辰还颇早,远远地便听到马蹄声,师骞扭头一看,见是荀续,便咧开大嘴一笑道:“荀郎,你还真来了?”
荀续闻言,不由得奇道:“怎么?你知道我要来?”
“先生说了,今日多半你要过来做一个监工。”大块头没心机,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荀续摇摇头道:“来都来了,做个屁监工啊?一起干活。”
说着他从马上跳下来。
大块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笑道:“你就这么干活啊?”
荀续一低头,嚯,身上一身鱼鳞铁甲整整齐齐,内里还衬着一套精钢锁环甲,腰上佩着环首刀,大腿两侧各贴着三支飞刀,马靴后跟的马刺锃明刷亮,浑身上下,好似火炭一般。
好一副英俊雄壮的少年将军打扮,可就是掏井差了许多。
荀续老脸一红,笑道:“师兄稍等,小弟去去就回。”
他连忙回了荀彧的家,叫过蒹葭来,讨了一套荀彧最坏的衣服来穿。
小丫头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晕晕乎乎翻箱倒柜,找出一件细麻衣来,上面七扭八歪地绣着两行字:
“长在府中持白简,
岂知天外有青山。”
这还是荀续当年小的时候讽刺荀彧孜孜不倦地夜读时候的戏作,看这女工便知道,约莫是唐羽喜欢这两句诗,便在荀彧当年的旧衣上刺出来的。
荀续接过来一抖,不由得苦笑道:“这肩膀我如何穿的进?”
他与荀彧的身高相似,稍稍高出一寸左右,肩膀却宽阔许多,从小练武,一身腱子肉,相比之下,本来可以称得起“伟美”的荀彧顿时瘦削许多,平日里两个人走在一处也看得不甚明显,可是套一套衣服,差距已经甚远。
荀续忽然伸出手指头在头上敲了敲,摇摇头笑道:“哎呀呀,你怎么这么笨?何必回家来寻衣服?”
小丫头不明所以,荀续站直了,把手臂一张道:“蒹葭,为我宽衣解甲,再随便取一套衣服来。不必熏香的就好。”
“诺——”
蒹葭也不太明白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苦笑自言自语个什么,长跪在地上,帮他换了衣服,又把马刺卸下来,问道:“荀郎今日不必上阵么?”
荀续这一回也想明白了,大约是荀彧等人担心他又把手臂拉伤,想让他好好休养休养,这才请出了司马徽,来着这么一出一石二鸟的计策。
荀续不由得苦笑道:“往后三日,你家公子都不上战场,给人刨坑去。”
“刨坑?”小丫头瞪大了眼睛。
“哈哈,不足为外人道也。大虎他们若是找我,你就跟他们说一声,我奉了司马德操先生的命,去做一件大事,他们好好听三哥的话,护卫住自己和诸位先生。”
“诺——”
荀续换好了衣服,对着铜镜打量了一眼,心中暗暗苦笑道:“罢了罢了,权当是修身养性了,要为凡人所不能为也。”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