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门打开,荀续头不带冠,身着素白禅衣,光着双脚,看着眼前的故友不由得抚掌大笑不止。
营门之前,风尘仆仆地站着一百三四十人,为首一人,正是凌钊凌公角。
凌钊见到荀续这般模样出来,连忙单膝跪倒在地,抱拳大声道:“荀君,颍阴白衣凌钊与县中豪杰来投,乞望荀君不弃。”
荀续大笑,走过来一把扶起凌钊,用手抚摸着凌钊的脊背笑道:“我求之不得还来不及呢,岂会将诸君拒之门外?公角兄,来来来,速速入营。”
他正要搂着凌钊回营,忽然听到阵后有人大呼:“荀君,还有我呢!”
荀续扭头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提着一条长枪匆匆跑过来,笑道:“韩导见过荀君。白二哥,凤先阿兄和关吉甫都在后头呢,他们有辎重,走得慢些。”
果真,众人身后尘烟起处,又有一百来人护着四十辆车匆匆赶来,当先一人,黑巾覆面,正是白二。车队一边跟着一个满脸笑容的青年,肋下插着双刀,正是关诵。走得近了,车队最后站定一人,带着斗笠,佩刀奇长,正是李夙李凤先。
荀续在县中将近两年,结交县乡豪杰,资助贫困,婚丧嫁娶,从来不计钱财,到了今天终于有了收获。
李夙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单膝下跪道:“颍阴县布衣白二、关诵、韩导、李夙,率三百壮士投军,还请荀君不弃!”
荀续不由得哈哈大笑,拉起李夙,一把抱住他,笑道:“凤先兄,我忽然明白孟尝君得到冯谖时的感受啦!君,就是我的冯谖啊!”
孟尝君和冯谖的故事有点长,大概就是冯谖为孟尝君门客,不停地要待遇,孟尝君一一满足了他,后来冯谖去为孟尝君收债,冯谖一把火烧了债券,说了为了孟尝君买“义”。后来孟尝君被贬回封地,封地中的人扶老携幼在迎接他。孟尝君对冯谖说:“我今天才明白先生说的义是什么了。”
李夙冒昧请求荀续放过凤鸣山部众,荀续不但答应了他,甚至给了入凤鸣山便不算山贼的特权。明面上是壮大了李夙的力量,可是如今,李夙等人将凤鸣山中的部众都带出来,投入荀续的帐下,跟冯谖“市义”有许多相同之处。
汉家可没有“拥抱”这样的礼节,“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抚其背呼其字”,就已经是最高的待遇了,李夙也只当荀续是喜极,拥抱来表示亲爱,以“扶起之礼”来形容他们二人的“朋友之义”。
李夙脱出来,肃容道:“李夙,江湖一无赖尔,既无三窟策,也无如故谏,实在不敢当。荀君也不是孟尝君这样的一国之器,愿荀君为周武侯、真将军,荡平天下,重整河山。李夙愿牵马坠蹬,追随左右,充当一个小小的帐下吏便足矣。”
李夙这段说得,身边众人都听得云里雾里,荀续读过书,却是明白的紧。
三窟策是冯谖为孟尝君提出的“狡兔三窟”策略,如故谏是冯谖劝孟尝君好好对待其他而去又再度回返的三千食客的。周武侯是指周勃,平定了吕氏之乱;“真将军”是汉文帝夸奖周亚夫的说法,周亚夫平定了七国之乱,都是重新安定天下的大将。
李夙的意思就是劝荀续要放眼天下,不要因为他带来的区区三百人就这样违背礼法,这样目光就太短浅了,不是平定天下的英雄的做法。
荀续一愣,随即连忙退后三步,整理了一下衣服,躬身大礼道:“君所言,荀续受教了。”
李夙也不避不让地受了他一礼,随即又回拜了一礼道:“真吾君也!”
荀续哈哈一笑,扶起他,握着他的手道:“凤先,你适才一谏,可当真分毫不逊色于冯谖啊!”
李夙也笑道:“君之纳谏也一样不逊色于孟尝君。”
二人把臂大笑。
荀续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拉着凌钊的手道:“走,回营回营,哈哈哈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哈哈哈哈……
回到营帐之中,荀续忽然换了一张苦哈哈的脸,道:“哪个混小子找的营地?一路上有多少砂砾知道吗?疼死我啦!”
他手舞足蹈地坐到胡凳上,连忙把双脚抬起来看,果真雪白的脚底已经是厚厚一层沙土,间或镶嵌着几颗小石子。
韩导年纪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道:“荀君可破了皮么?”
“幸亏我从小习武,皮糙肉厚,不然还真不好说。谁叫你们这个时候来呢!就算一路是刀子,我也得赶过来啊。”荀续信口说着连忙将双脚浸入足盆中,长吁了一口气道:“舒服啊——”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荀续对于他们而言,总有一个十分特别的感受,他太平常了,喜怒哀乐都丝毫不掩饰地给众人看,会开玩笑,会恶作剧,会跟着众人一同讲笑话,吹牛皮,甚至一同下棋骂街。所有的过程中,他都丝毫没有自己的架子,但是每当遇到事情的时候,那张从来都是各种笑容的脸上肃杀一片,顿时便令众人不由得脊背一冷,霎时敛容。
刚才在营门外,荀续那么出来,披头散发,禅衣不整,光着脚丫,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好笑,可是众人分明之感觉出他那一团拳拳赤子之心;回到营帐之中的抱怨,苦笑,又是那么真诚,仿佛帐门内外,浑如两人一般。
但那都是荀续,同一个荀续,同一个爱说爱笑,又知道在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些什么笑些什么的天才。
李夙忽然想到了《史记》中的汉高祖,一个无赖出身的人,贪财好色轻浮无耻,却是一代惊天动地的雄才。或许,乱世在眼前,眼前这个下巴才刚刚长毛的小子就是另一个新的刘邦吧。
众人退出营帐,关诵问凌钊:“久闻公角大兄与荀君关系非同一般,想不到竟是这么亲密。”
凌钊摇摇头道:“非也。我与荀君同住颍阴十七年,见面不过仅仅九面。”
“才见过九次?”韩导惊叫起来,他因为韩池的关系,都与荀续经常玩闹在一处,荀续却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他。
凌钊面容整肃点点头道:“不错。但是每一次,荀续对我都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握我手,抚我背,呼我表字,教我以礼,授我以道。荀君待我,如同……”他想了想,道:“如同兄长对待不懂事的小弟一般。惭愧,我凌钊空活了二十五年,还远远不如荀君明德。”
众人不由得敛容道:“难怪每每荀君有事,公角兄定然头一个率众援助。”
“荀君以国士待我,若是我不以国士报之,岂非草木?”凌钊奋然道。
“善哉!”众人齐声感叹。
营帐之中,荀续闭目听着帐外众人的对话,不由得嘴角微微扬起,忽然问身边的归戚虎:“大虎,在你心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归戚虎一愣,想了想,才道:“俺娘说了,荀君你是个好人。”
荀续笑着摆摆手道:“非是问阿母,我只问你。在你的心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荀君啊……”归戚虎犹豫了半晌,才迟疑道:“荀君就像一个很大很大的盒子吧。”
荀续却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给出这样一个奇怪的比喻,不由得好奇起来,笑问道:“如何解说?”
归戚虎偷眼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嘴角微微上扬,知他心情颇好,就深吸了一口气道:“荀君好像什么东西都能够装得下,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从来不知道还能够装下多少东西。望下去,好像没有底一样。”归戚虎大着胆子道,想了想,又连忙道:“荀君,你也知道,俺脑子笨,说得肯定不对,你别生气。”
荀续哈哈大笑,拍拍大虎的手道:“我怎么会生气呢?你说的太好了,志在扫平寰宇的英杰,不管是如何的嬉笑怒骂,也不能让人探触到自己的深浅啊,所谓的深不可测,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吧?哈哈哈哈,我想明白了。”
归戚虎不懂,荀续却终于想明白了。
三国三位君主,曹操是个性情中人,大哭大笑一辈子,刘备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孙权是个大事不糊涂的性子,这三个人的表面上简直就是三种截然不同的人,但是在实质上却同一种人,都是搅动天下的英雄之器,他们都是深不可测的奇才。
城府,从来跟平素里的表现毫不相关,荀续所要做的,就是继续塑造他的形象。他忽然想起陈寿对于某人的一句评语:“为人美姿颜,好笑语,性阔达听受,善于用人。是以士民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跟现在的他还真是有八成类似啊。
这个人就是短短四年平定江东的熊熊赤焰——孙策。
荀续摇摇头苦笑道:“他年相见,恐怕是我满面征尘,你十八吧。”
归戚虎愣愣道:“荀君说谁十八?你不是才十七吗?”
荀续经他一提醒,不由的笑起来:“是啊是啊,我也是痴了。我只比他大了八岁,现在的他也该有九岁了,呵呵,比别成还小一岁,也不知能不能见到。”
“荀君说的是谁啊?”
荀续微笑道:“无事。我随口一说罢了。明日休整一日,然后整备船只,等待中郎将大军,我也洗完脚了,大虎帮我把水倒了吧。”
“哎。”归戚虎提着水桶出去了。
荀续望着营帐中挂着的战刀,怔怔出神:“江东猛虎,再过几日也该见到你了,不要令人失望啊!”许久不曾出现的前世记忆再度来袭,一句话在脑海中回荡不止。
大军营帐之中,忽然传出一声朗朗的诗声:
“征尘幂,孤锋披,今古几人堪敌兮?仰空长啸万里,再战天下境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