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采薇对于屋中贸然出现的一个人十分紧张,但是那人的声音如此温厚宽容,她顿时觉得放松,竟然一点儿都不害怕了,于是她把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儿全部都说了,末了甚至哽咽起来:“还叫我抄什么祈问词,我字都不认得,不知道它都说了什么。”
那人就轻轻一笑,采薇就觉得自己所有的烦恼和脾气都被包容了,他低声道:“既然你看不懂,我来告诉你吧。”他顿了一顿,才用低沉而舒缓的语调把事情娓娓道来,“四百多年前,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又有课税重负,终于有人揭竿而起,起义想要推翻前朝,其中一人就是兰明朗,他本来只是海边的一个渔夫,参加起义之后没多久便负伤回乡,一次出海时遇到了暴风雨,就是那一次,他遇见了龙。”
采薇扑闪着眼睛,听得津津有味:“龙,你是说我们一直在供奉的那个龙神么?”她对龙神的印象不是很深,只是在许多器物书画以及祭祀的时候,会看到龙神的画像和塑像,“感觉,不是很好看啊!”
(兰子贤听到此处,顿时一噎,竟然有不知说什么好的感觉。)
“嗯。”谁料对方却很赞同,“其实龙也不怎么好看……兰明朗遇见了龙,龙就送给他一把通身漆黑的名剑,湛泸,湛泸是君王仁道之剑,有了它的庇佑,离王座便可更进一步。”
“所以他后来成功了?”采薇大为惊奇,“湛泸那么神奇么?”
“并不见得。”他便笑道,“不然岂不是得湛泸者得天下?是兰明朗本有气运罢了。”
采薇又有些好奇:“那,龙神是怎么样的呢?”
“龙就是龙,长得和人不一样。”那人答得十分简单。
谁料采薇竟然不依不饶,颇有几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那龙是住在哪里呢?”她想起自己看到的一些画册,“是住在龙宫里头么?”
“龙宫?”他一怔,“那是什么?”
“大家都说是龙神住着的地方啊。”采薇年纪小,想不出什么具体的形容词,因此绞尽脑汁比划,“大概是和紫宸宫一样有很多宫殿,亭台楼阁,虾兵蟹将,还有很多奇珍异宝,香草美人?”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他温和一笑,声音却带着几分萧索:“这不过是世人的想象罢了,他住在东海彼端,触目所及,只有一望无垠的海水与天空,海枯石烂的时间太久,人的生命却那么短暂,他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
采薇年幼,不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只好愣愣看着他。后来又说了什么,采薇却是有些记不清了。
“后来,后来我就睡着了啊!”采薇理直气壮道,“忘记了嘛。”
兰子贤却一脸凝重,沉声道:“徒弟,我问你,他说的是‘龙’还是‘龙神’?”
采薇有些不解,但是依然很肯定道:“说是龙!”她眨了眨眼,好奇道,“师父,龙和龙神,不一样么?”
兰子贤没有理会采薇的文化,反倒是又问道:“他是直呼太祖皇帝的名讳么?”
“太祖皇帝名讳?”采薇皱着脸,没能想起来。
兰子贤心底叹口气,只好直问:“他是直呼……‘兰明朗’之名?”
“对!”采薇回答得无比干脆。
兰子贤便回头去看永庆帝,只见永庆帝神情复杂,缓缓道:“即是新年,便叫朝阳出来吧,横竖一家人一起过个年。”
“谢父皇。”兰子贤嘴角微微一翘,替采薇谢了恩,采薇还披了件青色的袍子,茫然无措,搞不清楚状况。
只是兰子贤到底心里高兴,抱了她出去,引得外头的人诧异无比,交头接耳,尤其是淑妃与贵妃,眸中愕然之色再也遮掩不住。
兰子贤把采薇交给身边的宫人,吩咐他们带她回去梳洗一番,晚上的宴会是决计不能错过的。昨儿是除夕夜,按例便是家宴,是皇室内部的宴会,而今儿却是国宴,几乎所有名门贵族都会参加。
到了夜里,设宴的大殿里被宫灯照得亮若白昼,香气袅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宫人们步履轻敲地上菜,公主妃嫔贵妇们是这次宴会中最璀璨的所在,她们或娇柔或明艳,或羞涩或奔放,穿着锦绣华服,为这次宴会增添一抹亮色。
永庆帝自然坐在最上,与他并肩的是皇太后,也是淑妃的姑妈,不过据说这位太后身体不大好,因此采薇基本上没见过她。
噢,采薇,虽然说宴会上的座位都是被安排好了的,太子有太子的位置,公主有公主的位置,但是兰子贤就大大方方把采薇抱到身边来了,永庆帝一个眼神都没给她,采薇乐得自在,她坐在郡主席里,分过来的水果菜肴哪里比得上太子的精致可口嘛。
采薇心满意足吃了一口羊肉羹,摇了摇脑袋,别在鬓边的一支珠钗摇晃起来,那颗明珠在烛火的照耀下光晕流转,煞是动人。
兰子贤欣慰地看着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劲儿,她被带回东宫的时候,看起来整个小脸儿都瘦了一圈儿——兰子杭语,兰子贤喊了太医来为她诊断,胡子花白的老太医叽里咕噜引经据典说了一长串话,简而言之就是病没好利索又受了风寒没能吃饱所以病了。
太子殿下暴怒,将上一回给采薇看病的太医好一顿斥责,最后那个太医因为不慎开错一味药,被罢免官职回老家了。
但是即便是这样弄掉了淑妃的棋子,太子殿下的心气儿可没平呢。只是现在在宴会上,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依旧是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和兄弟姐妹们寒暄的时候,也不忘叮嘱采薇“多吃些果蔬”。
冬天蔬菜和水果都是稀罕物,只有温泉庄子里产少许反季节的蔬菜,自然都是只给皇家供应。
采薇皱着包子脸,扒拉了一下碗里的青菜,英勇就义似的塞进了嘴巴里——不是不爱吃蔬菜,只是这样的宫廷宴会一般都极为油腻,而等到菜端上来的时候,也已经冷了不少,实在是不好吃得很。
绿衣端了一碗甜汤给她,采薇给了她个笑脸儿,觉得还是酸酸甜甜的甜汤喝起来舒服。
兰子贤在和兰子谦说话,两人打了半天的机锋,兰子谦忽而莫名对采薇一笑:“朝阳果真不同凡响。”
咦?采薇一抬头,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兰子谦,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她最后勉勉强强道:“谢谢夸奖,我也觉得我很乖很听话,是不是,师父?”她最后一句是冲着兰子贤说的。
兰子贤不遗余力夸赞这个臭美的小姑娘:“嗯嗯,爱徒最乖最可爱最听话了。”这几个形容词和采薇真没能扯上多大的关系。
采薇得意一笑,顺带夸赞自己师父:“师父也最好最聪明最厉害了。”
兰子谦一脸古怪看着互捧的师徒两,觉得自己好像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采薇吃饱了,让绿枝给她抹抹嘴,就嚷嚷道:“我去墨杭那里玩儿。”她说着就往兰子杭那里去,兰子贤也不在意,倒是兰子谦意味深长道:“大哥与九弟真是兄弟情深。”
兰子贤是嫡子太子,兰子杭是永庆帝最喜欢的儿子,这两个人站到一条船上,不知恨煞了多少人——明明应该是敌对互相看不惯眼才是,怎么关系就好似亲兄弟了呢!
那边采薇一屁股挤到兰子杭身边,兰子杭本来在和大公主说话,看到她过来,连忙吩咐人上菜上汤,采薇却伸手拿了个石榴:“要吃这个。”
兰子杭认命地给她剥石榴,身边已是成熟妇人的大公主眉梢一挑:“朝阳郡主?”她的口吻很是引人深思,采薇抬头看了她一眼,已经成亲了的大公主雍容华贵,抬手投足间便带有当朝公主的气势。
‘这是什么人啊’采薇用眼神询问兰子杭。
“此乃舞阳公主。”兰子杭给她扫盲,顺便和舞阳公主解释,“朝阳年幼,有失礼之处,还请长姐包容。”
“无妨。”舞阳公主掩了嘴,看着在那里吃石榴吃得高兴的采薇,对兰子杭道,“朝阳身体可是大好了?”
今儿早晨兰子贤发作了一个太医的事情可没能逃出她的耳目。
“不好。”采薇一撇嘴,把面前的石榴一推,“太冷,不想吃了。”
兰子杭连忙喊人上热汤,顺便赞同地点点头:“你脾胃弱,是该少吃些冷的。”宫人端了热腾腾的鸡汤上来,采薇拿汤勺舀了舀,发现里面有鸡丝竹笋等作料,看起来味道不错。
舞阳公主冷眼旁观,兰子杭不好冷落了她,只得没话找话:“小侄女今年也周岁了吧,我还只是满月酒的时候见过一面,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提起女儿,舞阳公主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的微笑:“太医开了药,时常吃着,只是见不得人吹不得风。”
“细心养着就是了。”兰子杭宽慰她,“朝阳从前也是三天两头生病,太医说常吃药不好,就用膳食调理着,现在还不睡活蹦乱跳的。”
舞阳公主看着能吃能睡能闹的采薇,不由叹了口气,淡淡道:“希望如此。”
她走后没多久,采薇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纳闷:“她看起来不大高兴啊。”
兰子杭东张西望看了一会儿,发现没人注意他们,就压低声音悄悄说道:“舞阳公主出嫁三年才得了个女儿,还是早产的,因此坏了身体,日后很难生养,而且据闻驸马不是很喜爱她,纳了妾室,不常居公主府。”
“那个驸马好大的胆子。”采薇啧了一声,皇家的公主尊贵非常,因此尚公主有好处也有坏处,虽然能给家族带来庇佑和荣光,但是通常尚了公主的男人,唔,私生活就没有其他男人来得自由啦。
“我也觉得。”兰子杭八卦了一把,满足了采薇小姑娘的好奇心,她摇头晃脑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肚子,正想说什么,却忽然睁大了眼睛,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美哉!少年!”
灯火阑珊处,一个身着华服,面若冠玉的美少年回眸轻笑,顿时宫廷中所有美人,都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