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炳章在前朝官至从三品,只是后来时局混乱,又不会见风使舵,最后只能蜗居在这北平的小角落里颐养天年。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是伊炳章却是个两袖清风的直官。妻子伊氏育有三女一子,伊鸿涛是他惟一的小儿子,所以对这个儿子,他寄予了无限的厚望。伊鸿涛原本也算是争气,自幼聪慧过人,在同龄的孩子中算是佼佼者,也曾为伊炳章挣了不少脸面。但是后来也是这个儿子,让他在同僚面前丢尽脸面。这倒不是伊鸿涛有那些京少们的纨绔之风,只是他很多做法在老爷子眼中都是叛经离道甚至大逆不道的。
先是要留洋读书,作为保守派的伊炳章自然是不同意,更是舍不得不到弱冠之年的儿子离开自己远渡重洋去什么大不列颠国。后来在好友白老也就是白静香父亲的劝说下总算是点了头。去的是剑桥大学,本是学的语言学,哪知到了大不列颠上了几天课就要求转系,从而转学了金融。回国后,伊鸿涛拒绝参加科举,而是经起了商。
这些都把伊炳章气得不轻,但是最后让他颜面尽损的是伊鸿涛看上了白老的女儿白静香,硬是要娶对方为妻。本来两家一向交好,这种亲上加亲的事情也无可厚非。只是白静香早有婚约,本来都已经等着嫁人了。也不知道伊鸿涛使了什么手段,让白静香非他不嫁。后来两个人干脆私奔,气得伊炳章对外宣称与伊鸿涛断绝父子关系。终究还是结了婚,只是父子俩因此断绝来往。
后来还是白老亲自登门劝他:“我都已经原谅令郎了,你还置什么气?我就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如今木已成舟,你难道不想他们好过一点?”伊炳章这才点了头,说是让他们回来。哪知伊鸿涛早就在外面置办了房子,又把伊炳章气得不轻。
伊鸿涛回来自然早有佣人告知老夫人,所以他一出中堂就看见母亲站在院子里等他。连忙走过去,扶着母亲进了厢房。母子二人聊着天,自是比跟老爷子说话轻松多了。正话着家常,有佣人过来告诉他们,饭菜做好了,可以用膳了。
于是去了南边的厢房吃饭,只见桌面上四个凉菜:凉拌鸡丝、泡椒凤爪、剁椒黑木耳、卤水牛肉,六个热菜:京酱肉丝、蟹黄豆腐、鱼香脆皮茄子、鼓汁蒸排骨、竹笋红烧肉、苦瓜煎蛋饼,菜式虽然一般,却都是根据他的口味做的。伊鸿涛心里很清楚,父亲虽然每次见他都言辞激烈,实际上内心极是宠他,只是望子成龙的恨铁不成钢罢了。
上了桌,母亲伊氏不停地给他夹菜劝他多吃,伊炳章看不惯:“他自己没有手吗,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惯着他!”
伊鸿涛只能跟母亲说:“母亲,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纵是如此,一顿饭伊炳章也是口不停歇地训斥他,全然忘了自己经常教导儿子的那句“食不言寝不语”,好像这个犬子果真就没有任何让他满意的地方。
“你看你这个头,像什么话,洋鬼子才这副德行,好好的国人不做,要做假洋鬼子!”伊炳章骂了一圈又饶到伊鸿涛头发上。
这下伊母不满意了,对丈夫说:“现在外面绞辫子的比留辫子的还多,难道都是假洋鬼子?”
“慈母多败儿,他现在这么无法无天,还不是你平日惯的。你看他这些年,倒是有几日是在家里过的?十几岁就出去了,先是去了大不列颠,回来后也没得消停,跑得远的时候都去了南洋。早早就搬出去住,如果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早就当没有这个逆子。”伊炳章一脸的不满:“还诱拐白老的女儿,如若不是我与白老交好,早就被呈告上去了。”
伊鸿涛最怕父亲旧事重提,着急的说:“那里是诱拐,我跟静白两情相悦。再说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静香都早是你儿媳妇了,怎可还这样说我们!”心里暗自念叨一句:“真是为老不尊。”
“哼!”伊炳章冷笑一声:“你带着静香私奔,不是诱拐是什么?你倒是走得轻松,留下烂摊子让我跟白老去收拾。你这样算得上是大丈夫的行为吗?”当初那形式,真的是逼得伊炳章对外宣布要与伊鸿涛断绝父子关系。
伊炳章说的这些倒都是事实,一时间母子二人都缄口无言,只是默默吃着饭。“你既然把白静香娶进了门,就安稳的过日子。一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天是在外面厮混过来的,你让我怎么跟白老交代。结婚都三年了,连个枣核都没有给我们伊家生出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道理还要我跟你说吗?”伊炳章拿筷子敲碗,每次都是说着话就动了气。
“我哪里是厮混啊,我还不是为了多赚钱,让静香还有你二老过上好日子。”伊鸿涛小声地争辩着。
“家里几时等着你给钱花了,你早点跟静香生子,早点让我抱到孙子,我就是死都瞑目了。”
“好好的说什么死,你个老头子就是让我吃饭都吃不安宁。”伊氏平日里最忌讳这个,尤其是如今年事已高,听到这个就不由地难过起来,干脆把筷子都扔在一旁,气得吃不下饭。
“呸呸呸!都怪父亲说错话,母亲您就别生气了。那些不吉利的话都被我呸掉了。来,母亲,这个是你爱吃的排骨。”伊鸿涛笑着安慰母亲,忙不迭地给母亲夹菜,直到母亲脸色由阴转晴。
伊炳章见妻子难过,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口气稍缓:“你三位姐姐早就结婚生子,孩子都很大了。如今怕是你三姐都要准备做奶奶了,到时一屋子的孩子喊你舅公,我看你脸到时往哪搁。你自己如果不争气,别人拿你有什么办法!”
吃完饭,伊氏低声跟丈夫说:“儿子难得回来一次,你就不要太苛责他了。再说他都三十多的人了,怎么都要给他留点脸面,不要动不动就吼他。”话她是说完了,但丈夫多半是不会听她的,只是希望父子俩不要以吵架收尾。
伊鸿涛跟随着父亲去了正房,到了中堂心里踌躇了半天愣是没有挤出片言只语,只是一昧的听父亲大人的训导。终于心一横咬着牙把要迁离北平的事情给说了。
跟预料中的一样,伊炳章只是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破口大骂,骂得那个惨绝人寰。伊氏在旁的屋也是听得心惊胆战,但是终究还是忍了,没有出房门。
骂得差不多了,伊炳章稍微平复了一点脾气,但是还是火冒三丈:“怎么,哑巴了,说不出话了?敢做就要敢当,不要以为你不吱声就没事了。”
伊鸿涛说:“我是想说话来着,可是你不给我机会。”
“你还有理了,那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你要是说不清楚,我就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搬去哪里!”
伊鸿涛一阵苦笑,今天看来不仅是要挨一顿骂,要是再忤了老爷子的逆鳞,怕是还要挨揍了。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对目前中国的形势进行分析,又告诉父亲自己的生意现在重心也在上海。其实因为改朝换代,不少前朝的遗老避居上海租界,这些父亲都是知道的。
“看来你是早就打算好了,现在只不过是来告诉我一声而已。”伊炳章一下就看出了事情的根本。
伊鸿涛暗自叫绝,这姜还是老的辣,嘴上却不承认。“父亲,我这也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
“好似你做了任何叛逆的事情,到最后都是一句迫不得已。”伊炳章心里清楚儿子今天过来,只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这些年伊鸿涛虽然总让他暴跳如雷,但是一件件的事情验证下来,儿子看事的眼光却是很准。或许,大清的灭亡都早在儿子的意料之中。
最后他罢了罢手:“算了,你爱干嘛就干嘛,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你母亲知道后,怕是又要伤心了。你这些年,总是在外面的时候多,你母亲就一直牵挂。如今真要是彻底离开北京,她恐怕是最伤心难过了。你先不要同她说,我晚些时候再慢慢跟她细说。”
伊鸿涛没有想到父亲就这样同意了他,听到父亲这番话心里也一阵难过。“父亲,要不您与母亲也一同搬去上海?”伊炳章一口回绝了他,不过他心里原本就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又聊了一会天,伊炳章说:“过几天我把你姐她们叫回来,一家子人一起吃个饭,算是为你饯行。她们以后若是想见你,也是不大可能的事情了。”
伊鸿涛都一一答应着,末了拿出三根金条。“父亲,这三根大黄牛是儿子孝顺您和母亲的,儿子不孝,以后不能常伴二老膝下孝顺你们。只希望您与母亲大人身体安康,长命百岁。”说完就跪了下来,以谢父亲养育之恩。
伊炳章先是不要,后禁不起伊鸿涛的坚持,最后以暂为保管的名义收下来,伊鸿涛这才站起身来。晚些时候伊氏过来,一家三口又一起聊了会天,伊鸿涛用完晚膳才在母亲依依不舍的眼光中离开了伊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