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烛星灯下,宓莞尔一身白底绡花绸裙,外罩宝蓝色缀锦披风,单手撑腮地坐在石凳上,神凝秋水之态,仿若夜间徐徐绽放的娴美昙花。
莞尔凝望着月色,细细碎碎地思量着。她本不想来此,即便南宫元烨三番几次的以陪自己为由逃学,她也假作不知,避开纷扰。可今日须皇后又遣画锦带话,说太子疏懒学业,不求进取,身为太子妃理应素著淑仪,直言规谏。连皇后都来警醒自己,看来要抽身事外,是不行了。
“月色不错!”身后响起清朗而戏谑的嗓音,南宫元烨一袭黧色锦袍,长身玉立在开满花的紫藤树下,洁白的月光将他俊美的脸庞勾勒得愈加柔润魅惑,好看得让人心生倾慕。莞尔有那么一瞬的失神,忙垂下眉睫,起身施礼:“臣妾拜见太子殿下。”
“这又没旁人,爱妃不必做模样!”元烨眉目含笑地扶起莞尔,附在她耳畔低低的说。一捋袍角,在旁的石凳上落了座,揶揄道:“爱妃来得这般勤,莫是喜爱上了本王这汉月殿,不如本王让殿与你?”
“臣妾不敢!”莞尔顿时脸色煞白,落跪于地。
“哈哈——”南宫元烨仿佛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孩,笑得很是满足:“本王不过跟你玩笑罢了,何必严肃,快起来吧!”
“谢殿下。”莞尔蹙着眉,徐徐起了身,立在旁侧。
“爱妃也坐啊!省得旁人瞧见,以为本王薄意于你!”元烨拍了拍身旁的石凳。莞尔无语,依言坐下。元烨执起桌面的乌梅菊花自斟壶,斟了盏茶水,漫不经心的问:“爱妃找本王,为何事啊?”
“臣妾有一事不甚明了,特来请问太子殿下。”元烨摩挲着茶盏,看向莞尔,示意下文:“若臣妾没有记错,上次与殿下相见还是半月前的事?”见元烨点头,莞尔又言:“可宫中传言殿下近来与臣妾日日相见,不知殿下可有耳闻?”
“那是本王的意思!”元烨居然爽快承认,莞尔倒吃了惊,抬眸看向他:“或许殿下不知,皇后娘娘已两次遣人传话臣妾,负起东宫内主该有的身份和责担。请恕臣妾斗胆,恳请殿下今后若要出宫,别再拿臣妾虚掩耳目。”
元烨往口中送着茶,轻然一笑:“虚掩耳目?爱妃不就是耳目?”
他的话让莞尔觉得刺耳,咬了唇,倔强的说:“臣妾不奢望殿下信任,只想着偏居一隅,静淡无扰的度日。望殿下成全!”
笑容从元烨嘴角慢慢淡去,他审量着莞尔:“本王说不呢?”
莞尔自知多说无用,垂了首,起身道:“那便是臣妾的命了。打扰殿下休憩,臣妾告退。”
见她离开,元烨竟有不舍之念。远远瞧见永恒抱画侯立廊柱,急中生智,冲他招手:“永恒,把本王觅来的好画呈上,让爱妃也一同鉴赏。”
永恒闻声忙跑了过来,对着二人躬身哈腰,道:“小的叩见太子殿下,叩见太子妃娘娘。”
“少摆虚礼,快打开!”元烨不耐的道。
“是”永恒答了声,忙摊开画轴。莞尔无意品鉴,不过应景的抬了抬眸,只是一瞥,心就蓦然抽动。她举起桌上的宫灯,将它映照在画卷上方,眸光一瞬不瞬的落在画卷上,凝看的神色由疑惑转为诧异,有股不可预见的惶恐袭贯全身,莞尔猛然抬手捂住了嘴。
元烨看在眼里,神色闪过一抹费解的阴郁,带着几分探究询问:“爱妃见过此画?”
宓莞尔骤然醒神,发觉自己的失仪,别过双眸,说得言不由心:“臣妾未曾见过。”
“可本王见你刚才神色黯然——”未及元烨话完,莞尔掩饰着言道:“臣妾只是被画意吸引,有所触动罢了。”
“哦?爱妃悟出什么意境,说来听听。”元烨饶有兴趣地盯住她的脸,不愿错过一丝细节。
“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心事,殿下何必计较。”莞尔仰脸回视他,只觉面上点点凉湿,瓢雨了,这雨来得又急又大,开始还是颗颗豆珠,瞬息就连成一线。元烨心中记挂着画卷,他收起画轴,揣在怀中,急急的朝廊檐跑去,永恒紧随其后。
这画的主人该是拓跋赫澜,太子从何而得?更甚的是,他好像很紧张此画!莞尔出神的伫立在雨中,心思飘远。
茗环与兰惜擎着油伞急急的去接自家主子,雨中隐约瞧见人影,是元烨和永恒冲这边跑来。茗环急忙上前为元烨撑好伞,兰惜未见莞尔,抓着永恒的手臂,着急的问:“我家娘娘呢?”
“娘娘?”永恒左右瞧看,糟糕,只顾着尾随太子,竟将太子妃忘却了。他又急又怯的抢过兰惜的油伞,正要回冲,却听见茗环的声音“殿下,殿下……”原来元烨握着油伞,踏着满地的雨水飞奔而去,转眼就消失雨中。
这雨来势急遽而猛烈,天地间腾起一片水雾,莞尔还全然不意的立在原地,湿透的衣裳紧贴于身,满脸的雨珠覆着她忧虑的脸颊。
“你在这做什么!”元烨冷硬的声音响在耳畔。
莞尔盯着他被那一袭被雨珠溅湿的锦袍,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当年,拓跋赫澜离开的那晚,就是这样的滂沱大雨,就是这样的怔怔相望,就是这样的千千心结。夜色下那张脸晦暗不明,恍惚就是他,莞尔无法自控的靠近了。走得近,才看清,这熠熠闪光的眸底少了份依恋,身子不自然的正要后退,却被元烨一把拥在怀,语意疼惜:“你若病了,本王绝不怜悯!”
手臂传来的温热,让莞尔失神的心渐渐回暖,靠在元烨怀中,一步步朝廊檐走去。
屋檐下,兰惜口中一直诘责永恒,唬得他忙不迭的赔礼:“好姐姐,我错了,下次再不敢的!”
见元烨拥着莞尔出现,众人焦躁的心竟轻松不少,尤其兰惜,一把拉住了急着迎上请罪的永恒。茗环也会意的等二人到了檐下,才递上备好的干帕子。
寝殿内,宓莞尔在兰惜的服侍下,换了一身簇新衣裳,她本就娇弱,湿润的发髻贴着面颊,更胜捧心西子。元烨在前殿,手中握着暖茶,却是不喝,好似在回味着什么,嘴角竟浮起一抹玩味的笑。
茗环进来禀道:“奴婢已备好热水,殿下是否先行浴?”
元烨摇头,朝寝殿努努嘴。茗环会意一笑,自去请宓莞尔。
宓莞尔怀了画卷的心事,不以为意的说:“不必了,本宫要回翠絮殿。”转首对兰惜言:“咱们走吧。”
“娘娘,外面风疏雨骤,今夜还请留宿汉月宫。”茗环急忙的道,莞尔不语,已是起身。
“这是殿下的意思!”茗环又补充道。元烨在殿外听得清楚,不禁倒呛了口茶水,咳嗽连连。这个茗环好大的胆,竟然擅自替自己决定,不过元烨心底却不排斥,更是竖立了耳朵,朝寝殿微挪步子。
兰惜听着心喜,拉了拉莞尔衣袖,低语说:“主子,难得太子殿下一片诚心,不如就……。”
莞尔不悦地横了她一眼,径直走向殿外,差点与靠近中的元烨撞个满怀。元烨慌忙移开眸光,干笑一声,没话找话的问了句:“换好了?”
“是!”莞尔冲着元烨屈膝:“殿下明日还要起早修学,臣妾不便多扰,告辞!”说完,朝殿外走去,接过宫女手中油伞,兀自撑着走向雨中。兰惜不好再多言,冲元烨匆匆行了礼,紧跟身后。
茗环忙命四个太监提着八角琉璃宫灯,前后分护着。
元烨的心莫名起了凉意,他立在栏檐下,凝望着莞尔的背影消失雨幕,一阵不可名状的失落感洇至心口。
寒雨敲打石面,绣履晕起薄薄的涟漪;斜风卷着残花,袭扫飘舞的裙裾。纵然自己心意已绝,他终究还是要孤注一掷?莞尔默然地走着,只觉胸口紧闷,用力地呼吸着空气中夹杂的泥土清新和花草芬芳,这一刻的自己需要理清思绪。
接连几日的春雨,将天空洗得格外明静,连空气也变得清凉稀薄,满院浮荡着花草的清新。早膳后,莞尔捧着一杯淡茶,独倚轩窗,凝着庭阶下几只争食的鸟雀出神。
兰惜端着一碗中药走了进来,轻附在莞尔耳边小声道:“娘娘,打探到了。是在城中偏西北的一处酒肆,名叫‘怡雅涧’,作画的人是名女子,叫洛薰。”
“洛熏?”好陌生的名字,莞尔手中茶杯轻轻一颤,警惕地问:“没出什么漏子吧?”
兰惜肯定道:“不会!福安好不容易才把永恒灌醉,套出话来。奴婢在一侧听得真切。”
莞尔静想半刻,吩咐道:“你现在出趟宫,亲自探个究竟。”
兰惜应了“是”刚走两步,又回身说:“娘娘,奴婢还未替你晨妆呢?”
兰惜的晨妆是指每日必做的描痕,可莞尔如今心思全乱,怎顾得那么多,摆手道:“不妨,皇后早免了我的循例请安,你尽管去吧,这事没弄清楚,本宫的心委实不安。”
兰惜刚离开,瑶福宫的一位小太监来禀,说是皇后有请。难道是关于自己失颜一事?鸾轿侯在中庭,来不及描绘脸上疤痕,莞尔随手揣了枝炭笔,匆匆上轿。坐在鸾轿内,莞尔心内惴惴,手指却是有条不紊地细描着面上的疤痕,这一天是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