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福宫,须皇后正倚靠在暖榻上闭目养神,两个小宫女剪着烛火。南宫元烨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听到太子急促的脚步声和宫女的劝止声,须皇后缓缓睁开双眼。
“母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元烨毫无平常礼仪,开口质问。
“你这是什么口气对吾说话,平常教你的三纲五常都到哪去了?”须皇后看着因激动而面色绯红的元烨,竖了眉,语调也拔高不少。
南宫元烨调匀呼吸,拱手道:“是儿臣太急躁,失了礼。儿臣想知道母后为儿臣挑的太子妃,为何引来非议?”
“你都听到些什么?”须皇后心下诧异,脸色一沉。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太子面前提及,宫里料定是没人,可是自己已经吩咐张全望即使是太**外的朋友也不得透露半点。
犀利的目光扫向跟进来的永恒,永恒吓得骨软筋酥,瘫跪在地,口中不停重复:“小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南宫元烨担忧皇后误解殃及他人,开脱道:“不关他们的事,就是母后让他们什么都不说,儿臣才会被蒙在鼓中。”
须皇后为人自信狠毒,但却对南宫元烨这个独子素爱如珍,即使宫闱再险恶,也不让他涉入半点,所有的道路都由自己为他铺陈。太子妃一事,须皇后也不愿让太子参与进来,看来是瞒不住了,侧目对侍婢说:“都退下吧!”
待侍婢屏退,须皇后口气冰冷的说:“不错,宓莞尔确实面留红斑。”
“母后,你怎能让儿臣娶一个相貌丑陋的女子!”元烨颓然,眼中流露出不解。
须皇后瞥了眼他,严厉的目光缓慢地转向平静:“身为国之储君,上苍恩允了你无尚高贵的荣耀,也赐于你不可背弃的庄重使命。你的前途充满荆棘,会有惊涛骇浪,会有刀光血影,若是没有坚如磐石的心智和稳若泰山的后盾,你如何成就大业?宓莞尔不过容貌失颜,可她是当朝太尉宓海朔的女儿,能助你一臂之力。”
“母后若是愿与宓海朔为盟,大可直接向他笼络,怎能押上儿臣的婚姻做赌注,那可是我自己的事!”南宫元烨脸色骤然煞白,坚决的道。
须皇后双眸明显黯沉,沉声道:“你拥有太子的身份,就注定了你没有常人的自由!你的婚事即是国事!立后,不是让你去享受姻缘,而是让你履行职责。唇寒齿亡,要让一个人不背叛,最好的选择就是与他命系一线,而联姻则是最可靠的方式。”
“儿臣宁可不当太子,也不愿摊个无颜丑妻。”南宫元烨冲口而出,神色执拗。
“放肆!”须皇后厉声斥责,目含怒色道:“吾费尽心力为你铺平青云阔路,换来的是你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吗?只要今后继承大位,这天下都是你的,还缺漂亮的女人吗?”
“儿臣又不是好色之徒,只是不愿娶个丑陋的平庸之辈。”南宫元烨声音放低,却并不胆怯。
须皇后敛了敛怒容,平着气息,道:“自古选后以德为先,皇后不仅要辅佐君王,还要统理中宫。太尉之女虽容貌失颜,却天资颖慧,更重要的是她家世显赫,有一位手握军权的父亲。你若要成就帝运,非宓莞尔不可!”
“母后?儿臣……”元烨仍旧不甘心地想要继续辩解。
须皇后挥手止住了他,稳稳说道:“宓莞尔失颜一事,万不可让你父皇知道,否则便是欺君大罪。吾已求得太后懿旨,此事宫中再无人言及。成亲后,若是你父皇问起此事,只须解释因花粉过敏所致,余下的,本宫自有主意。本宫乏了,若是没有别的事,就退安吧。”
南宫元烨还想争辩,可是一对上须皇后凌厉的眼神,无奈地垂下头,作揖道:“打扰母后休息,儿臣告退。”
南宫元烨刚跨出瑶福宫,须皇后就对外高喊:“张全望!”
侯在门外的张全望倾耳一听,忙应声弯腰小跑至皇后面前:“奴才在。”
须皇后吩咐道:“好生看着太子,成亲之前不准出宫。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小心你的脑袋。”
“奴才遵旨。”张全望躬身退下,奴才的命从来都是主子的一句话,年逾五十的他早就习惯皇后的喜怒。
南宫元烨恼怒地回到寝宫,心中很不解气,狂风般掀翻了桌子,踢倒了凳子,搅乱一片狼藉。永恒已经将今日之事告诉太子的内侍宫女茗环,现在两人侯在门外,只听得东西碎地乱响,却不敢冒然进去。
后来的日子,南宫元烨被禁足在寂静偌大的汉月宫,他心头涌着无法言状的万种滋味,既烦躁又愁闷,想发脾气排遣,却没有精神。整日斜躺在檀木宽榻上,看着挑向天空的飞檐,在晨光中清晰鲜亮,又随时间流逝,渐渐褪成深色剪影,最后隐入夕阳的暮霞。
事物从来都是两极辅成,既然享受了上苍给予的荣华富贵,同样也要履行其赋予的天家使命。这难道就是成为一代君主的必经之路?
这日下过早朝,宓海朔刚走到殿外白玉石阶,须畅威便将其唤住:“宓兄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广场一侧,须畅威望望四下无人,俯在宓海朔耳畔低声说:“太子妃的面纱照戴,就说是花粉过敏所致。其他的就请太尉大人安心。”
宓海朔不解话意,遂问:“老夫愚钝,不知何意?”
须畅威语带玄关的道:“这是皇后的意思,大人就别问了,照做便是。此地不易久留,老夫先行告辞。”说完,拂拂衣袖,径直朝宫门走去。
宓海朔还站立原地,细细回味话语,难道皇后要隐瞒此事?
回到太尉府,宓海朔脸色持重,他把皇后之意告诉了莞尔和夫人。
“皇后是要我们隐瞒真相啊?”宓夫人不禁心有余悸。
宓海朔碰了碰两撇八字胡须,叹道:“老夫错揣了皇后之意啊。如今说还是不说?”
宓莞尔眉心微蹙,心下暗思:皇后仓促赐婚,又甘愿冒欺君之罪隐瞒,这般恩荣并济,可窥只因父亲手中的权势。遂,神色沉稳的道:“皇后甘愿冒险联姻,除了父亲手中的军权,还有父亲中立的态度。如果现在给皇后说我面容无缺,势必引起猜测,甚至怀疑父亲别有他心,试想,皇后怎么会留一个欺瞒过她的人在朝堂?只怕,她一时恼怒,自己了个干净,将欺君之罪全数推到我们身上。”
“啊?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死罪啊!”宓夫人大骇,脸色顿时一阵灰败。
“不会,我们都会好好的活着!”莞尔摇摇头,宽慰道:“女儿已拿定主意,就遵照皇上的圣旨,与太子成亲。”
宓海朔若是所思地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虽是不得已而为,可为父自觉有愧啊!”
宓莞尔道:“时势使然,皇命难违,爹爹若是自愧,倒是责罚女儿不孝了。”
宓夫人默然半晌,含泪道:“女儿,委屈了你。”
宓莞尔走到窗台,注视着窗外,长长地透了一口凉气说:“能保全府性命无虞,女儿甘之如饴!”
茜纱窗外,孤月悬于寥寥夜空,清冷月光洒进屋内,凉风簌簌袭人衣袖,还未进宫,莞尔就深感到一股透彻脊骨的寒意。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明日是三月初一,莞尔与太子的大婚吉日。偌大的太尉府张灯结彩,一派喜色,家奴们忙着装扮府邸,有的张表喜字,有的悬挂灯笼,有的清理嫁妆,有的准备喜饼铜钱……府邸四处洋溢着好不热闹的喜意。
莞尔倚窗,俯看着众人的忙碌,蔓天风卷的花红,忽地迷乱双眼,心底的苦楚毫无掩饰地写满了黯然的脸庞,一滴清泪模糊了视线。
满庭芳,空悠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千秋去。
“小姐,这块令牌要带进宫吗?”兰惜从描金绡花的锦木盒里取出一块青铜令牌。
亮晃晃的令牌,刺灼着双眸,正面刻着东弩的苍狼,反面刻着拓跋赫澜的名号。这是赫澜临走时留给她的唯一信物!
莞尔迟疑着接过,紧紧攥在手内,生硬而冰冷的青铜咯得掌心生生疼了起来。留它无意,而带走只会徒添伤情,如何处之?
思量着来到了后庭,暮春桃花正艳,漫地散落的花瓣将庭院妆砌成粉红一色,唯有秋千两侧那蔓绿的紫藤绳显得格外醒眼,在翦翦细风中,孤寂地摇晃着。
望着满地残红,莞尔心下有了主意,一锄锄的尘土、一捧捧的落花,掩埋得岂止这块青铜令牌,更是那断尘封记忆的旧情往事……
七年前的一天,父亲带回两个陌生人:一个名叫董贤,约三十有余的中年男子,紫面短髯,满脸英悍之色,大家都称他董叔;还有一个小男孩,孤傲而冷漠,名叫:拓跋赫澜。
那年,宓莞尔九岁,赫澜十一岁。赫澜虽然与哥哥宓宇陌同岁,但却不象哥哥那样爱与其他孩子玩耍,总是一个人默默看书,眼神中多了份不属自己年纪的思量和远虑。赫澜除了爱看书,还特别喜欢习武,经常由董贤陪着弓马武剑。
渐渐地,莞尔喜欢看赫澜在石亭阅书的专注神情;喜欢看赫澜在武场习武的飒爽身姿。而赫澜也只是跟莞尔在一起,才会言语几句,才会笑上几声,懵懂的情愫悄然萌芽。
两年前的仲春,也是这个后庭院,赫澜与莞尔定下终生,不仅说出了自己是东弩太子的身份,还提及双方父亲早为两人定下婚约。可如今,两国关系微妙,一个东弩大汗的太子,一个霁国太尉的千金,显然不适宜联姻。
没过多久的暮春,赫澜便回了东弩,他把自己最重要的令牌握进莞尔手里,许下娶她的承诺,也是那时,莞尔为他绾起了绡纱。
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
谁知,霁国和东弩的关系由紧张变为敌对。宓海朔深知道莞尔与拓跋赫澜之间的感情早已不限于一纸婚约,最重要的是他了解赫澜和其父拓跋明盾的秉性。权益之下,宓海朔决定辞官回乡,一则自己和皇上都年事渐高,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想再参与更多的朝野权术;二则如果自己辞官,莞尔可以新身份嫁给拓跋赫澜,到时,宓家也不会遭来非议,受到迫害。
“宫墙阻隔,你我此生泾渭分明,永无会期!”青铜令牌被葬入泥泞之中。忽的,几声黄莺鸣叫,扰动了树林的安宁,莞尔只觉眼前一黑,来不及挣扎,人就失去了知觉……